一 是结束还是开始
当医生第一次说到截肢时,林静正用吸管搅动着玻璃杯里的温水。气泡沿着杯壁螺旋上升,像极了去年团建时在老虎峰见过的龙卷云。"您说什么?"她甚至扬起嘴角,"上周还说问题不大的啊。"指尖触碰着右膝手术瘢痕,那里血痂下的瘢痕泛着粉红,像初春的樱花瓣。
林静父母背过身,远远站在病房门口。他们不敢说出这两个字,才把医生请来。此刻老两口佝偻的背影沉重得即将被压断,连呼吸都压得极轻,仿佛稍重的喘息就会惊碎最后一丝希望。
医生沉默着调出CT影像,屏幕上骨骼的裂纹如同暴雨冲刷过的旱地。"感染顺着骨髓腔蔓延,"他的光标悬在股骨中段那片蜂窝状阴影上,"我们建议尽早手术。你爸妈我们也沟通过,但截肢这种手术很特殊,需要本人签......"
玻璃杯突然炸裂在墙面上。林静盯着自己颤抖的右手,温水混着血珠从掌心滑落:"正海呢,让他走。现在没有他的事了。"
正海站在病房门口,背对着病房,双手紧紧攥着消防栓柜门的金属边缘。掌心被棱角割出深红的印子,却压不住脑海里翻涌的画面——林静修长的双腿,曾在油菜花田里划出新月般的弧线,脚踝处鲜红的系带随着步伐若隐若现,拨动着他的心弦。
深夜,监测仪的绿光里,林静擦了擦额头的汗珠。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感觉体温似乎正常了。被冷汗浸透的病号服黏在后背上,她摸到藏在枕下的手机。屏幕冷光映出相册里那张刺眼的照片:去年夏天她穿着牛仔短裤站在田埂上,双腿修长笔直,小腿肌肉因常年徒步锻炼出柔韧的线条,膝盖骨圆润如贝壳,在阳光下泛着蜜釉般的光泽。脚踝纤细却不羸弱,踝骨凸起的弧度恰好能嵌进正海的掌心。
她颤抖着点开搜索框,输入法自动跳出「截肢后能穿裙子吗」。指尖悬在屏幕上良久,最终狠狠按下「大腿假肢价格」。页面加载的蓝圈旋转时,她突然捂住嘴——那些穿着假肢的模特图里,金属关节在裙摆下闪着寒光,而她记忆中的自己,曾光脚踩过刚收割的麦茬地,脚背上细小的划痕像撒了一地星屑。
她痛苦的抚摸着右腿,光滑的皮肤微微发烫。闭上眼脑海中却是假肢发出的寒光。
“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她几乎喊出声。她甚至希望在车祸后直接截肢,突然袭击也强过现在,倒计时般的看着健全的自己。
看着母亲在陪护床上熟睡着,林静缓缓掀开被单。月光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将右腿切割成黑白相间的条纹。手指从大腿外侧抚到脚背——曾经被同事戏称“腿精”的肢体,此刻唯有脚趾甲上残留的樱花色甲油,还倔强地闪着微光。
手机镜头对准双腿时,她下意识调整角度让光线斜切过膝盖,像拍摄即将拆除的古建筑。小腿肚微微隆起的流畅弧度,脚背弓起时能塞进硬币的优雅线条,这些设计师职业病般的构图本能,此刻都成了残忍的告别仪式。闪光灯亮起的刹那,监测仪心跳线陡然攀升:画面里的右腿泛着青紫的死气,却仍能看出车祸前穿行在油菜花田里的模样。
凌晨三点,她蜷在卫生间下载假肢产品手册。当看到模特穿着及膝长靴的假肢演示视频时,突然将手机浸入洗手池。水波扭曲的画面里,自己正踮着虚无的“脚尖”在病房转圈,金属关节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银光。
二、褪色的拓印
术后第三天,林静在镇痛泵的嗡鸣中摸到敷料包裹的残肢。解锁手机时,相册自动跳出术前拍摄的“遗照”:夕阳下的右腿正在屏幕里舒展,脚踝晒痕与膝盖胎记组成独一无二的生命地图。她猛地锁屏,却清晰“感觉”到消失的脚尖传来酥麻——仿佛有蚂蚁正从虚拟的脚趾爬向虚无的膝盖。这种虚实交织的感官欺骗,成了她与过往岁月唯一的秘密通道。这种虚实交织的感官欺骗成了独属她的秘密仪式,每当夜深人静,她便偷偷测量残肢周长,在日记本写下:“X月X日,幻肢存在时长5小时12分,右脚第二趾麻木。”
深夜幻肢痛发作时,她鬼使神差地点开加密相册。当指尖抚过照片里光洁的小腿,真实的残肢切口的远端忽然传来了电击般的酥麻感。仿佛脚背触碰到了什么金属。会有些疼,但种痛楚竟让她安心——至少证明那些修长双腿的记忆尚未被身体遗忘。有次母亲替她按摩残端时,她突然抓住他的手按向虚空:“这里!脚后跟有块血痂......”
连着在床上躺了五天,林静终于要出病房透气了。医生再三催她去做康复。虽然她并不愿意下来。不是因为病痛,而是她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单腿的样子。
倒是隔壁床的小朋友给了她勇气“姐姐,咱们都一样,我是左腿你是右腿”,小男孩大胆的掀开被单“我会单腿蹦了哦,你也块起来啊!”
小朋友也是车祸,在医院一个多月了,每天要换药,是病房最开心的患者,现在也成了林静的好朋友。
一开始林静没有想到,单腿站立也和之前不一样。
在截肢前,她觉得自己平衡能力很好,她对自己的的瑜伽功底十分自信。
“康复对我不是难事”她安慰自己“一定不要向右边倒,记住右腿已经没有了”。
可是当爸爸和正海扶着她站起来时,她却不由自主的向左边倒去。幸亏正海在左边扶着,他力气是真大。试了几次,每次都是向左边倒,她自己都懵了,不知怎么回事。
这时,隔壁床的小男孩探出了个脑袋,帅气的对林静喊“姐姐,闭上眼睛,试着用右脚去踩地面”
“可是我是没有右脚……”还没说完,林静忽然感觉到了平衡。
“我们的脚没了,重心是和之前不一样的位置,所以我们要把重心调整到手术的这边啊!”小朋友忽闪着眼睛“这是康复病房的医生告诉我的”。
看着他天真无邪的眼神,林静释然了一些。
“正好医生说我要开始康复训练了,你带我去康复病房吧!”林静冲着小男孩比了个心。
医院的康复病房不在林静住的这层楼。正海推着轮椅,跟着小男孩到了康复室。康复室的陈列柜里七七八八的摆着一些器械,谁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林静忽然看向了角落,那是一条假肢。林静认得,这和她在网上看到的一样,她第一次亲眼看到。林静盯着金属关节出神,突然闭上眼泪流满面。不是恐惧,而是她“看见”此时自己的右脚尖正轻轻点地,如同过去穿着细高跟叩击大理石地面的清脆回响。窗外的银杏叶落在康复病房地板上,被她“踩”出细碎的响动。母亲永远不会知道,女儿加密相册里新增了一张诡异照片——残肢切口处,隐约可见当年油菜花田里光洁的小腿倒影。
正海第一次看见残肢是在换药室门口。护士掀开敷料的瞬间,他手中的保温桶撞在门框上,鸡汤顺着门缝蜿蜒成金色的溪流。那道弧形切口比他想象的更刺眼,缝合钉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像给断崖镶了圈金属铆钉。
"敢不敢碰一下?"林静突然转头,残肢在无菌单上微微颤动。正海踉跄后退时撞到器械车,碘伏棉球滚了满地。他蹲在地上收拾残局,听见头顶传来轻笑:"比车祸现场还吓人?"他不敢抬头,点了点头,马上又摇了摇头。
深夜陪床时,正海发现林静总用被单把残肢裹成茧。月光掠敷料,会在墙面投下畸形的影子。有次他假装熟睡,从睫毛缝隙里看见林静对着残肢比划手势——她在用设计师的专业姿势丈量缺失的长度,指尖悬在虚空划出膝盖的位置,那段被单下只有褶皱的床单。
正海蹲在楼道里,指尖摩挲着打火机金属外壳上的凹痕——那是林静父亲在高铁站遗落的。每一次火石擦出的火星,都在他视网膜上重播那天的画面:SUV偏离车道的瞬间,林静推开苗苗时飞扬的裙摆,以及她右腿在空中划出的完美弧线。
他数着病房门开合的声音,第十七次换药时终于捕捉到林静的闷哼。护士端着染血的纱布出来时,他瞥见林静的右腿,缝合钉像钉入他心脏的图钉。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林父发来的消息:「静想吃糖炒栗子,麻烦你跑一趟」。
炒货店的铁锅翻腾着滚烫的黑砂,正海盯着自己映在锅面上的倒影。油亮的栗壳裂开时发出噼啪脆响,他忽然想起林静朋友圈里那张照片——她赤脚踩在晒得发烫的柏油路上,脚趾甲染着车厘子色的甲油,像五颗熟透的果实即将迸裂。
正海不知道今后怎么办,他担心静的一切。他忽然有了要照顾林静一辈子的冲动,但又觉得自己才是把静推深渊的人,他不配得到静的原谅,更不配得到她的心。炒货店的人声鼎沸,盖过了那句卡在喉间的「对不起」。
出院那天,正海把车开到了楼下。林静父母拎着大小包,林静不怎么熟练的拄着拐杖。她故意穿了条牛仔长裤。她不愿意和别人一样把裤腿卷起来。更不愿意空空的裤腿随风飘荡。牛仔裤的版型正好让别人看不出腿的情况。她要知道这是自欺欺人——裤腿下只有左脚的小白鞋。此刻她无比希望能穿上假肢,哪怕只是一个摆设。
林静坚持自己挪上副驾驶。拐杖撞在车门框上的闷响让正海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伸手要扶却被推开。
"帮我爸去放东西就行"她声音尖锐得不正常。
清晨五点十七分,林静在幻肢的酥麻感中惊醒。右腿“脚趾”仿佛陷进棉花堆里。这些天睡眠不好,她索性开灯,想去露台吹吹风。她站起身来,迈开右腿的一霎那,看到了床头的一双拐杖
“糟糕!”来不及反应,林静整个人摔了下去。之前明明还能感觉到的右脚,霎那间消失,转而眼见着残肢磕在了地上。钝痛炸开的瞬间,她终于记起床头柜上的镇痛药瓶——那是母亲用红绳系着挂在台灯上的,像吊着个装不满的沙漏。
挪动身体时,被单绞住残肢的绷带。她摸索着去够拐杖,金属支架却勾翻了水杯。玻璃碎裂声惊醒了隔壁的父母,她听见拖鞋拍打地板的急促声响,慌忙将空荡荡的右裤腿塞进被窝褶皱里。
“静啊,摔着没?”母亲推门时,林静正用左腿勾着睡裤往残肢上套。那条淡紫色睡裤右腿被细心地缝成筒状,却总在动作时滑落,露出狰狞的切口。
“没事,妈,喝水碰翻了杯子”她咬着牙回应,指尖掐进掌心“你睡吧,明天再拖地”。母亲默默退出房间,门缝里漏进一缕晨光,照亮地板上未干的水渍。
林静母亲将假肢宣传材料塞给正海时,他正在厨房削苹果。刀刃突然打滑,果皮断在掌心蜿蜒如蜈蚣。“德国产的接受腔要定制三个月,”老人指着图纸上的的各种膝关节问道“这个我们不太懂,也不好再去问静静,你辛苦给多问问,到底哪种适合她”
不锈钢台面映出他抽搐的嘴角。昨夜林静残肢撞到桌角的闷响还在耳畔回荡“我自己来弄。”林静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残肢裹在毛绒睡裤里微微抬起,映出饱满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