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慢慢爬过书架,一抹橘红停留在硬壳精装书的书脊上,紧接着,“嗒、嗒”清脆的叩击声响起。
林望羽斜倚着红木书架,纤细的食指一下,又一下,轻轻敲打着硬壳封面,像是在把玩一件珍贵的古董。
这是她整理旧书时染上的习惯……总要把每本书摩挲得光润如玉,才肯罢手。
这强迫症,不知道是不是要把《红楼梦》也盘出包浆?
身为图书管理员,她可真是当代盘书第一人了。
同事们总笑她,说旁人盘的是文玩核桃,她倒好,盘起了《辞海》、《大英百科全书》,简直是图书馆里修行的扫地僧。
这要是真有个“盘书小组”,那林望羽妥妥的是镇组之宝,C位出道。
“唉,这日子,过得真是没点新意。”林望羽撇撇嘴,思绪又飘到了九霄云外。
此刻,图书馆里静谧得,如同她昨儿读的那本古代百合小说里的殿堂。
不过,按照那本小说里的套路,越是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后面越是藏着大戏。
这会儿就该来阵穿堂风,把哪本书吹落到地上,然后,命中注定的人儿弯腰去捡,指尖儿不经意地触碰……哎呦,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玩这老掉牙的戏码?
可现实呢?
这偌大的图书馆摄影书籍区,只有她孤零零一人。
一排排沉默的书架,还有那些纸张间,散发着不同气息的书页。
窗外,火烧云温柔地漂浮着。
晚霞绚烂,像月老失手扯断的红线,又似不慎倾覆的胭脂盒,软软地,将满室皆染上了一层暧昧的绯红。
她唇角微扬,这月老,要是改行当了纵火犯,记录簿上,怕又要添上几笔艳丽的朱砂。
“咳,胡思乱想些什么,赶紧干活。”她轻咳一声,收回飘远的思绪。
今儿这活儿,还多着呢。
纤细的尘埃,在光柱中飘浮游移,不知怎的,竟将时间磨得迟缓。
光与影,还有那些微尘,都缠绵成了绕指柔。
情丝,怕不止三千丈,尽数化作尘埃,翩跹起舞。
这晚霞,透过她十八层厚的心思滤镜,瞧着,更让人心尖发痒。
晚霞,像是谁失手打翻了墨水瓶,肆意晕染开来。
身份证上,可能职业为文艺女青年的林望羽,已在这文艺的结界中,归置摄影书籍一个多小时了。
图书馆这摄影区,亦或是积攒了三十年的尘灰,精装书皮在暮色下,黯淡了些许。
不过,这差事,她打心底里喜欢。
没有喧嚣,没有纷扰,唯有纸页翻动时,那小小的沙沙声。
每一本摄影集,都是时间的宝石。
西洋钟“当、当、当”敲了三下。
她喜欢翻开厚重书页,感受那些被镜头凝固的光影、情绪与故事。
只是,这凝固的,何止是光影,亦或是连少女的心事,也要封存在富士急限定款的胶片上了。
按照《文艺青年修辞学十级考试》的说法,街上匆匆而过的行人是“偶遇”,旷野里孤零零的树是“守候”,山涧里的水流是“暗涌”……
毕竟,文艺青年的世界,咖啡馆拿铁的拉花里,可能都藏着文青密码呢。
深红的丝绒窗帘,宛如戏剧落幕后垂下的厚重帷帐,只留暮色浅浅一线。
那光线,懒洋洋地落在摊开的《柯达摄影杂志》上。
柯达,多么复古的品牌。
从胶片时代,到数码时代,摄影师的日记,终究,是用光与影细细编织的诗篇。
光,从不言语。
木桌面,几张照片静静地躺在那里。银盐颗粒定格的荒原与野花,久久凝视,竟泛起隐约的咸味,不知是记忆中海风的气息,还是泪水的味道呢?
有人说,摄影是无声的诗,每一张照片都沉默着,守护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暗房里,显影液的气息比月光更显温柔,缓缓地,一点点地,将影像自底片上唤醒,如同恋人间的试探与缠绵。
人便是如此,静到极处,会渴望喧嚣;沉默过久,反倒向往热闹。
“真好啊。”她低声呢喃。
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真好”?
文艺青年口中的岁月静好,往往下一秒便被现实击得粉碎,像被拆家的哈士奇闹出的混乱场面,让人猝不及防。
她心里也清楚,摄影这回事,终究裹着少许自欺欺人的意味。
那些定格的瞬间,大多经过精心挑选,美则美矣,却并非生活的全貌。
而真实的时间,是奔流不息的长河。
从不停歇,亦不回头。
照片里的荒漠,或许早已被风沙掩埋,无迹可寻;
那树影,或许早已被砍伐殆尽,连根拔除,不复存在;
就连那片天空,也未必还是当年的颜色,早已换了模样。
两个百合少女,相册里最经不起推敲的,便是那层“友达以上”的滤镜,看似亲密无间,实则脆弱得不堪一击,风一吹,便四散而去。
眼见她起高楼,眼见她宴宾客,眼见她楼塌了。
人世间,沧海桑田,不过转瞬。
图书馆的顶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在柚木地板上流淌成河,宛如宝石色的河流,静静地,无声地,流向远方。
人们总喜欢谈论永恒,可永恒究竟是什么呢?
或许,只是这滔滔时光长河里,一朵小小的浪花,转瞬即逝罢了。
真实的世界,从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脚步。
可她,作为一名活在近乎停滞的时间里的图书管理员,倒也不以为意。
图书馆存在的意义,不正是为时间留出一段舒缓的间隙么?
图书管理员,大多像是时间管理局叛逃的职员,眉宇间总有少许勘破世事的淡然。
晚霞,穿透玻璃幕墙,倾泻而入。
在此处,过去与未来,皆暂时搁浅,唯有此刻,被静谧地封存。
有时,她觉得自己是这座图书馆的组成部分,甚至动过念头,要不要写一篇《关于我转生成书架这档事》。
有时,她想,若能真正化作一格书架,倒也不坏。
所有情绪都能隐匿于木质纹理中,与书页紧密相依,寂静无声。
她的存在是安静无声的,与书架合二为一,化作这片时间缓冲带里的一枚标本。
殊不知,情绪这东西,最擅长潜入缝隙,无孔不钻。
她忽然忆起上周在古籍修复室瞥见的绢本,那些已经褪变为茶褐色的工笔美人,正躺在架子上,等待修复。
她们,也曾鲜妍、明媚过。
此刻手边,《布列松摄影集》里,黑白相片间那些凝固的瞬间,总能予她安心与满足。
只是不知,她的黑白世界,将由何人着色?
总不会有位提着颜料桶、身着蓝色连衣裙的女孩破门而入吧。
“哐当……”
百合宇宙第一定律:静若处子之时,必有飒爽御姐破门而入。
林望羽的手颤了一下,厚重的书,擦着裙摆砸落。
不过,不愧是经验丰富的图书管理员,膝盖比大脑抢先一步作出反应,在书脊触碰瓷砖前一瞬,惊险地将它捞起。
这是图书馆员必修的防摔书绝技,堪比武林秘籍。金庸见了亦或是要收取版权费的,这招“梯云纵”接“燕子抄水”,或许是练过《图书馆员防摔书九式》。
图书馆员的筋骨,铭记着规矩,职业病已深入骨髓,连受惊,都透着训练有素的优雅。
她轻舒一口气,珍而重之地将书放好。
身为爱书之人又是专业人士,她可真是传说中“护书宝“本宝了。
摄影区这扇老木门,转轴吱呀作响,是时候上点油了……她出神地凝视着门框上斑驳的红漆,暗自思忖。
思绪未落,一阵急急的脚步声骤然划破空荡的走廊。哒、哒、哒,军靴敲打着水磨石地面,节奏快得有些焦躁。
黄昏的宁静,被这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无情撕裂,来人风风火火,好似裹着一股子闯劲。
林望羽将最后一本影集推入书架,抬起头,眉头轻轻一挑。
这风风火火的,谁啊?
这阵势,哪里是来借书的,说是来劫法场的还差不多。
林望羽联想起昨晚,古装剧里女土匪夜闯藏书阁的桥段,不由得暗自好笑。
只是,此刻的她还不知道,这“法场”要劫的,或许并非是什么囚犯,而是要劫走某人的心呢。
看得出来,来人已经尽量放轻了脚步,但沉重的军靴,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了声响。
安静的图书馆的规矩,终究还是被这风风火火的脚步扰乱了。
军靴踏破之处,金风玉露一相逢。
愈发清晰的喘息声夹杂着皮革摩擦的细响,昭示着某个人正以冲锋的速度闯入她的“黄昏宝殿”。
对于她这种慢条斯理整理图书的人而言,临近下班,却遇到一个这样冒失的家伙,可真算不上是什么美妙的体验。
重点是,快下班了。
脚步声戛然而止。
“不好意思打扰了。”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摄影区还开着门?真是太好了。”
这莫非是女将军到图书馆微服私访来了?
那悦耳的女声刻意压低了音量:“我想找……”
话语突然中断。
林望羽抬起头,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入一片燃烧的晚霞。
这一撞,亦或是要撞出银河系的爆炸,撞碎所有的理性与克制。
一年轻女子站在不远处,逆光勾勒出她挺拔的身姿,周身好似镶嵌了一圈金边,整个走廊的光线,也变得浓稠起来,像是有人不小心把暗房里的显影液泼洒了出来。
她扶着门框,剧烈地喘息着,挂在胸前的胶片相机随着身体的起伏,像钟摆一样来回晃动。
热烈晚霞里,原本安静的浮尘,突然间躁动起来。
这一刻,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唯有心跳在加速。
物理学定律,再次崩塌,相对论,在百合花悄然绽放的瞬间彻底失效。
远远望去,她好似一团燃烧着的火焰。
当瞳孔逐渐适应了强烈的光线,更多的细节在视网膜上逐渐显影:她随意挽起的盘发上,几缕碎发调皮地翘起,像是被猫咪拨乱的毛线团。
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皮夹克松垮地挂在肩头,露出领口柔软的棉麻衬衫。
衬衫里面,宝蓝色的缎面,在斜阳的映照下泛着光泽,好似有人将整桶蓝颜料泼洒在了这浓郁的暮色之中。
最吸引人目光的,是她颈间挂着的黑色机械体……带有TTL测光的Pentax SP,竟然真的有人在使用?
而且,还是胶片机?
这年头,居然还有人揣着这种老古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