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

    东楼内,一盏新茶添罢,说书人已踱着四方步走上台前,随着手中折扇一开一合,不知又有多少世间之事流于唇间,在这氤氲茶雾中次第漾开。

    今日她所讲的,是这“前朝密辛”,不过听听也就罢了,毕竟这其间孰是孰非,谁有说的清楚?

    如今再坐在这里,听那说书人意有所指的话语,贺清蕴心中已不那么在意了。

    都说什么当朝皇后勾连前朝,帝后离心。可如今爹爹已经入狱,再怎么样,这谣言都已不攻自破了。

    不过可惜的是……

    “你昨夜送给我的半幅舆图,还没有讲清楚呢。”贺清蕴倚坐在二楼栏杆上,难得的稍有了一丝歇息。

    自贺丞相入狱以来,她已许久没有这样放松下来,静静的看着坊间烟火,听着那悲欢离合的曲调。

    郑瑾瑜从这楼下人群中剥离了视线,歪过头看着她,柔声说道:“想知道吗?那就先把这桌菜吃了,有力气才好去查案。”

    “你这些日子以来劳心劳神,又四处奔走,想必是累坏了。但无论如何,身子要紧。”

    楼下是人声鼎沸,处处莺歌燕舞,可如今在他看来,都不重要了。此刻他能看进去的,唯有眼前人的一举一动,也唯有她能牵动自己的心弦。

    “我记得之前和你在这东楼用膳时,你好像很喜欢吃辣口的菜,今天这道安丰三腊菜或许能和你胃口。”

    江南人饮食以清淡鲜美为主,但偏因贺清蕴幼年是在北方生活,因而即便已在这凌江生活多年,还是不大喜欢这里的饮食。

    不过她显然没有想到,不过一次,郑瑾瑜便能记住自己的口味。

    “那你呢?你昨夜受了那么重的伤,去医馆上药了吗?”几乎是脱口而出,她想也不想便开口反问。

    “我吗?”郑瑾瑜愣了一下。

    他很少被人这样关心,在之前那十余年人生里,自他记事起,便一直被灌输着两个字——

    复仇

    不计一切代价的,甚至于为之付出生命都在所不惜,刻入骨髓的烙印。

    他做了这么多年杀手,这么多年任人摆布的棋子,他的喜怒哀乐,以至身上任何一处疤痕,都无人过问。

    思绪仿佛回到了很远的时候,那时他因为能练不成一套剑法,被师傅几番责罚,彼时好友尚在身侧,尚还有一丝慰藉。

    可如今早已时过境迁,人不如故。

    正如昨夜自己落在叶晏川手中时,被押着关进了地牢里,受尽了七十二道酷刑,意识模糊之时,他本以为,自己或许就这样去了,无声无息的命丧此地。

    可是——

    一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倏然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他下意识的想要抓住这束光,想要随之远走,但不过转瞬,那荒唐的想法便化为了泡影,随着师傅的出现一同远去……

    “郑瑾瑜,难道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吗?”

    眼前景象重叠,一时间,郑瑾瑜竟分不清这究竟是哪里。是现实,还是梦境?

    直到少女满是关怀的眼神闯入眼帘,他才堪堪回过身来。

    “我没事,早在来大理寺之前,我那父亲的旧部就已经找到了我,为我准备好了一切。”他垂眸轻笑,指腹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沿。冷透的茶水倒映出半张苍白面容,喉结在阴影里滚动的艰涩:

    “无碍的,早就不疼了。”

    话音突兀断在了鼎沸的人群之中。

    暗红襟口下若隐若现的伤痕突然被天光照亮——那分明是烙铁留下的印记,边缘还带着经年未愈的溃红。

    贺清蕴攥着茶杯的手猛然收紧,她忽的明白了,那隐藏在面具之后的容颜,心底究竟是怎样的境地。

    “谁说无事的?”指尖虚按在他绷带边缘,声音却放软下来:“伤的这么重,这一路上你莫不是都强撑着……你本不必如此的。”

    “……清蕴!”他下意识的缩回了手,却在那一瞬间里,不慎将桌上茶杯打碎。

    贺清蕴被眼前这副场景吓了一跳,过了少许,才缓过神来,她终是无奈,又是担心郑瑾瑜的伤,思来想去,便从自己袖中拿出了一瓶金疮药,不顾他闪躲的目光,就这样拉着他的手,强硬的递了过去。

    她少有见郑瑾瑜这样情绪失常的时候,但是既然他不愿意提,这里又人多眼杂,那就不说了吧。

    等日后真相水落石出,他们有时间了,再慢慢说吧。

    在郑瑾瑜失神的空挡,她顺手把蒸着热气的玫瑰酥推过半张桌子,“趁酥皮没塌赶紧吃,凉了硌嗓子。”

    药瓶被她强硬的塞到了手心,带着少女的余温,星星点点,却仿佛有着燎原之势,让他一瞬间便怔愣住了。

    贺清蕴也没有想到,一向吊儿郎当、放浪不羁的郑瑾瑜,自从两人再度重逢后,身份变了不说,就连这面孔都不一样了。

    更沉稳的同时,却隐隐带着一丝愁容。

    她低下头去,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却聊胜于无。

    郑瑾瑜见状,心下忽的一空,便连忙将药瓶塞进了袖口,随即拿起了桌上的一块糕点,细细的品尝着。

    他们已许久没这样心平气和的吃上一顿饭,而今却是心照不宣,彼此都有着自己的苦衷。

    也不知这样的约定,会持续多久。

    楼下依旧熙熙攘攘,看客往来间,不知又有多少世间事付诸于其中。

    而这楼宇之上,临渊雅舍间,却是与之截然相反。

    紫砂帷幕早已散去,与之一同出现的,是一道苍白清瘦的面庞。

    几人刚刚坐下,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风声,恰有棋盘转动,盖住了那细碎的脚步声,轻轻浅浅不易让人察觉。

    “前些日子拜托贺小姐的事,贺小姐处置的怎么样了?”云相礼并未直接进入正题,反而是提起了很久前的一件事。

    “一切尚好,我画了画像,正派了三百卫士去暗中调查。不过……”贺清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忽而放下手中茶杯,扫了一眼周遭之景,继而徐徐开口:

    “云楼主若是能再给一些详细的消息的话,或许会查的更快。”

    顺着日光望去,只见那屏风后,忽有一道影子晃了晃,却并不明显。

    “此事倒不要紧,姑娘别忘了就好,不过……”

    云相礼执一黑子,不疾不徐的落于棋盘之上。

    “我的消息给的多少,不还是取决于姑娘的酬劳?”

    “那还真是巧了,今日我与瑾瑜前来,也正是为了这件事。”

    贺清蕴与郑瑾瑜对视一眼,继而拿起一枚白子,置于棋盘间。

    不偏不倚,正正好好的起了势,只待对手如何破局。

    “姑娘请讲。”

    “若我们能助你夺回这西楼,不知楼主能否施以援手,助贺府渡过难关。”

    云相礼颔首浅笑,只回了一子,便什么也没有说。不过……他的视线似乎放在了别的地方。

    “那郑兄呢?怎么在这里一言不发了。难道除去这贺府一事,你便没有别的想法?”

    “还是说恢复了身份,便不认得我这东楼楼主了?”他的声音虽然透着几分虚弱,可当尾音落地时,却隐隐带着一丝威压

    “那倒不是,我虽为郑家人,但早已与其割席。况且如今时局如此,不也更应该为自己打算,还望楼主莫要忘了之前的约定。”

    这些事郑瑾瑜并没有与贺清蕴说,不过此刻她也无暇与他再为此争执了。

    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

    “那不知二位如何打算?”

    贺清蕴唇角清扬,执起一枚白子,棋局已定。

    “自然是——开棺验尸。”

    屏风后人影微动,随后便再也不见了踪迹。

    可云相礼却忽然变了神色,不过一瞬间,黑子陡然飞出棋盘,接着,便稳稳落在了一处石柱上。

    “姑娘难道不知这望月楼的规矩了吗?擅闯东楼者——”

    “那您可要看清楚我是谁了,记得看清些,不要轻易放走了西楼的一枚奸细。”红衣女子飒飒转身,她神色悠悠,语气却格外凌厉,眉间一点朱砂痣更是夺目。

    贺清蕴回身望去,那来者还能是谁?

    自然是前些日子与自己结了盟的云雀姑娘。

    既然是她,那么出现在这里也不足为奇。如此看来,倒是有一出好戏要上演了。

    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云相礼目光游移,忽然失了神。

    而就在他失神的空挡里,云雀顺势转身而去。

    可一旁的郑瑾瑜却是神色如常,甚至对她回以安抚目光,让贺清蕴简直摸不到头绪。

    “这就是你说的目的?”

    顷刻间,云相礼卸了力气,他神色微暗,眸中所闪现的,是让人看不清的情绪。

    “帮助云楼主抓住了一名奸细,何乐而不为呢?”

    明知郑瑾瑜是意有所指,可云相礼却什么也没有说,仿佛是在思考着什么。

    “楼中人多眼杂,又事物繁忙,就不打扰云楼主了,我们先告辞了。”

    两人对视一眼,旋即起身。

    “慢着——”

    “那就按原本的计划去做吧,望月楼的卷宗里,或许会有你们想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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