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馆就在市中心附近,建了很多年,算是一个地标性建筑,也已经成为市里很多小孩的童年回忆。记忆里小时候爸妈带她去海洋馆玩比去楼下公园还要频繁,年卡都续了一年又一年,一直到她上了初中才不怎么爱去了。
开馆时间是10点,两个人去找了间宠物用品店,狗笼狗粮狗玩具买了一大堆,再到海洋馆前时已经到了开馆时间。此时薄雾已散,太阳初升,照得场馆外一片灿灿晨光。周末这边一向热闹,带着小孩的游客往来穿梭,广场上满是堆满纪念品的小摊,层层叠叠的海洋动物气球晃悠悠飘荡在半空。
两人从车上下来,时子骞在广场上站定,将一只手挡在眼上,看了一眼远处在日光下飘荡的气球。
展新月看了看他,问:“你要气球吗?”
“你想不想要一个气球——”
没想到两人同时开了口。
恰好有个小孩坐在学步车里从两人面前迈着两条短腿颤巍巍跑过,腰上栓着的大水母气球从两人面前一闪而过。
展新月笑了笑:“好啊,要一个吧。”
两人就近找了个气球摊,展新月仰着头看了半天,说:“我想要一个海豚。”
摊主很快勾了一个海豚气球下来递到她手里,展新月拉着线扯了扯,胖嘟嘟的海豚气球跟着往下坠,而后又慢腾腾地重新飞上去。
好些年没再买过这些小孩子玩意儿,她不由想起些很久远的事,心情跟着气球一起飘飘扬扬,弯起眼说:“我小时候很喜欢这种气球,可是当时人太小,总是抓不牢它,经常一不留神气球就飞走了,我就会在原地站着哭很久,直到我爸妈再买一个新的给我。”
她转头看向时子骞,玩笑道:“如果今天气球飞走了,我也要哭的。”
时子骞站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闻言伸手来接她手里握着的气球绳。她以为时子骞是怕她真松掉了气球,准备自己拿着,便松开了手。没想到他又伸出另一只手,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腕。
展新月微一愣神,时子骞已经托起了她的手腕,垂眼将绳子认真地系在了她的手腕上。
“这样就不会飞走了。”时子骞说。
她还没回神,半晌后转了转手腕,笑起来:“这样会不会显得我很幼稚,我可是高中生了呢。”
“不会的。”时子骞转过身去,又从摊主手里接过一个一模一样的海豚气球,付了钱将气球绳往手腕上缠,“我和你一起。”
他单手不太好系绳,展新月盯着他的动作看了一会,伸出手:“我来吧。”
展新月给他打好绳结,到了售票口,售票员推出来两站深蓝色的门票。展新月刚要掏出钱包,时子骞已经先一步取出两张现金推了进去。展新月瞥见他黑色的钱夹里已经夹着两张同样的门票,只是右上角印着的时间已经过去许久。
她看了两眼,撇开了眼睛:“怎么老是你在付钱,我带了钱包的。”
时子骞说:“这次我先付,下次你再付。”
展新月想到中午还要一起吃午饭,便点了点头。
一进海洋馆,场馆内的光线便暗了下来,给人一种来到另一个奇妙世界的感觉。两人来到“海底隧道”前,这片空间仿佛被湛蓝的海水环抱,光线穿过海水又透过透明玻璃打下来,世界都是一片蓝盈盈。
从身边走过去的人大部分是带着孩子的家长,也有亲昵的情侣,两人这样走着,似乎有种奇异的暧昧感,应该很容易被别人误解。
展新月这样想着,时子骞却在透过玻璃看游过去的魔鬼鱼,晃动的水纹映在他脸上,打下一道朦胧的蓝色光晕。他手上的海豚气球线被他收紧了点,胖嘟嘟的海豚就飘在他头顶。
“原来海底隧道真的像是海底的隧道。”他若有所思道。
展新月为他这一句笑起来:“原来你是真的一次都没有来过啊。”
时子骞点头:“小时候没有人带我来过,长大后也没找到什么需要刻意来一趟的理由。”
展新月说:“那你小时候都在玩什么?”她想起班里偶尔大家谈及他时的猜测,“你们这种家庭长大的小孩,平日里应该玩的东西是不是要更有意思一些。”
时子骞摇了摇头。
展新月好奇道:“还是说会被管束的很严格,从小就要不停上各种课。”
时子骞说:“没有,就纯放养。”他转过来,“我七八岁前都是在老家和外婆一起生活的,后来才被接回来上学。”
展新月“哦”了一声,依稀想起之前时子骞好像提过这么一回事儿,她心里好奇,但没好意思多去问别人的家世。时子骞却似乎是看出了她的顾虑,忽然说:“你想听听我的事吗?”
他这句话说的很突然,展新月没来的及思考,下意识地跟着感觉问出了口:“可以吗?”
“可以。”时子骞说,“其实也没什么,就跟大家传的差不多。我两三岁的时候我爸妈就离婚了,我妈拿到了我的抚养权,但她也没怎么管过我,把我一个人丢在了外婆那里。自从我外公去世后,我外婆就固执地一个人住在乡下的老房子里不肯搬出来,我就在那里和她生活。后来一直到上小学的时候,我都是在镇上的小学读书的。”
他讲这些时的语气很平静,“一直到七八岁的时候,我妈出国了,也是那一年我爸打赢了官司重新拿到了我的抚养权,把我接回来读书。不过那时候他已经再婚很久了,也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这样生活了一阵,他又离婚、再一次结婚了,这次的结婚对象是我妈的妹妹,他俩生了一对龙凤胎,所以现在我有四个同父异母的弟妹。”
展新月盯着他,微微张开嘴,没说出来话。
时子骞盯着她脸上的表情,声音低下去:“很惊讶吗,我们家确实挺复杂的吧?”
展新月摇了摇头,说:“不是的,只是觉得你这些年挺不容易的。”
她刚刚确实有点惊讶,时子骞家的这些事儿其实她听过一些,只是没想到时越生那个辛文华口中极年轻的第三任妻子,竟然是第一任妻子的妹妹,这么说来不就是时子骞的小姨吗。
另外一桩没想到的便是,时子骞看似锦衣玉食地长大,却原来有这样一段过往。
还记得当时辛文华、谢宛之几个讨论起时子骞处处优秀,辛文华很不屑地说这些不过都是靠着家里有钱罢了,大堆的资源砸下去,什么得不到。年级里也有人传过时子骞英语特别好是因为他从小就是在国外长大的。因为这些轻飘飘的传言,大家理所当然地觉得他的年级第一来的轻而易举。可这样看,时子骞一路走到现在的程度,应该付出了很多努力吧。
时子骞在听到她的回复后就沉默了下去,其实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讲给她听。比如他跟着苍老的外婆一起在乡下度过的漫长童年已经是他人生中少有的平静时光,虽然外婆因为外公的去世深受打击,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坐在院子里发呆。他便一个人蹲在院子边盯着蚂蚱玩,时间久了,好像连语言功能都退化了。
二三年级时,等他被时越生接回家时,家里早就没有了他的位置。时越生连同继母和两个年幼的弟妹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而他就像个闯入别人家的入侵者。他至今仍记得刚回去的那一天,时其乐站在高高的楼梯上俯视他,大声问继母:“妈妈,已经很晚了呀,为什么这个哥哥还不回家,还待在咱们家?”而那一年他从镇小转入市里最好的小学,在大家已经能跟着课本熟练朗读英语对话时,他才第一次接触到二十六个英文字母。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学校,他都是如此格格不入。
他曾经偷偷溜回过外婆家,那个远离城市的小院子里才是他唯一的家。但很快外婆就亲自打电话给时越生让他把他接了回去,外婆说:“小骞,你要回去读书的,不要再和我这个老婆子耗在这里。”他只好再一次离开,回到了那个陌生的地方。
就在那一年,祝青找上门来。她是祝盛的亲妹妹,他的亲小姨。那时祝青在市里读大学,在祝盛出国后说放下不下姐姐唯一的孩子,常来家中看他。
祝青长得和祝盛很像,脾气却一点不像。祝盛骄傲恣意,性格直率,祝青却很温柔,性子很软。那时候他在家里总是独身一人,自从祝青来了以后,开始有人陪着他,她记得他的喜好,会教他英语和钢琴,并且一遍遍地告诉他:虽然你妈妈不在,但小姨会陪着你的。
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了这个新的亲人,这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尝试信任外婆之外的人。偏偏继母很不喜欢祝青,几次三番地在时越生面前说她居心不良,不允许她再来家里。向来在家里沉默寡言的他第一次开口辩驳,他说祝青是他的小姨,也是他的朋友,是他邀请她来的。
继母其实是个很有教养的人,说不上喜欢他,但也没有对他做过什么过分的事,那时蹙着眉看了他一眼,最后没再说什么,算是妥协。
直到不久后,祝青凭着她一张和祝盛相似的脸,和时越生,她的亲姐夫搅到了一起。他才终于知道,什么记挂姐姐的孩子全是假的,祝青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他,而是时越生。
他还记得那一天,在他面前从来温声软玉的祝青像变了一个人,站在继母面前大声宣布:“我有了时越生的孩子!”继母难以置信地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虽然气得站都站不稳,但仍然很有教养地没有骂出太难听的话。祝青却仰着头看她,满脸倨傲地一字一句地继续刺激她,“我去医院查过了,是龙凤胎。”
继母当天就提出了离婚,时其乐和时其悦两个那时都还很小,比他母亲和时越生离婚时他的年纪大不了多少,站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
继母离开时带走了时其乐,把时其悦留下了。时越生这次为他的不忠付出了很大的代价,继母家背景不简单,加上他又是过错方,离婚后光是财产分割的官司都打了一两年,时越生忙于应对,很长时间都没能分出神来顾及家里的两个孩子。
他向来沉默孤僻独来独往倒没什么,但记忆里,时其悦原本是个很活泼爱笑的小姑娘,常常闹哄哄地在家里对着继母撒娇打滚,逗得继母止不住地笑,自那之后就完全变了。
原本这个家里不幸福的人只有他一个,现在,全被他毁了。
这之后的很多年,他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时其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