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郊外到河边村落,一共换了三次马车,除却驾车的甲末,其他暗卫都隐在黑暗中没有露面,也没有完全感知到莫上麟的异常。
直到临近云北城下,当日没赶上进城的临时铺盖里突然冒出一颗头,刀光才哗得一闪。
“是我是我!小爷脑袋金贵刀下留命啊啊啊!”
钟锦把人拎进来。
最近不太平,平头百姓靠墙睡得也不安心,有人被凉风和什么小少年的求饶灌了一耳朵,挠头看。
好像有马车尾巴拐入石头后面,再眨眼就不见了。
梦吧。他扣了扣麻布衣裳继续睡,不知道脑后有一把刀缓缓收了势,继而那暗卫一路贴着墙根洒下迷药,回到马车前:“主子,公子,四周安全。”
钟锦忽然发现许久没人叫她小主子了,微震之后眯眼示意梁来之闭嘴,应了一声“警戒”。
少年郎狠狠搓眼。
山庄里的火虽未蔓延,但烟浓的酒楼里都看得见,他直到那时才明白自己闯了祸,在放宣王涉险被爹揍一顿和先去凑个热闹再挨揍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直接掏出自个儿最不显眼的一身衣服——嗯,缌麻……混进了百姓堆里,结果,结果眼前这个人是谁?这个女的是谁?!
介于刚才“靳公子”睨他的那一眼太狠,梁来之一声问娘还卡在喉咙口没出来,眼睁睁瞧这个女的脱下外衫把他兄弟裹住,不,这衣服咋在宣王身上就这么合身呢……?
“你你你!不是,呃阿麟他怎么了?”
这孩子,终于发现重点了。
她头痛:“不可说。”
“……”
人皮脂粉堆在面上难受,她先替莫上麟卸了妆,梁小公子大概是被惊吓坏了脑子,瞧着她一只手不便也不来帮忙,呆坐着要继续看她换衣裳似的。钟锦搁手无奈:“梁兄,你这身披麻戴孝不错。”
梁来之目光空洞:“……啊?”
“秘密知道的越多越容易死啊,”她带着几分怜悯地放下东西,摸出刀,朝白蝴蝶深深瞧过去,“你还想看什么?”
一路奔波,钟锦发髻早就松了,被她拆干净披散在肩,唯一一支烛台就放在二人中间,自下而上照到惨白的脖颈、漆黑的发、深渊一般的瞳——
梁来之蹭得蹿起:“娘亲啊不看了、我不看了爹啊!”
“诶。”见他这就要跑,钟锦眼疾手快给人捞回来,“你怎么溜出城的?半个时辰后带我们进去。”
论躲避首府追杀的野路子,没人精的过梁小公子,他才来云北几日就将四方城墙摸了个透,连哪儿烂了狗洞都知道。不过“靳衷是女的”带给他的剧烈冲击一直到回驿站都没有消散,甚至还在瞧清梁阎手里的竹棍前一个箭步躲到了老爹后面,给首府大人都吓了一跳。
没忘记畏畏缩缩冒出一个头,比一个“守口如瓶”。
钟锦已换回男装,于是顺水推舟:“一言难尽,大人。小公子今夜吓着了,您别打他。”
梁来之差点感动地磕头。
一行人动静并不大,但二阁主那边很快就能察觉不对,钟锦不敢耽搁。翌日莫上麟略微转好,梁阎了却公务,便立即出发回京。
一路自有首府大人的便利,晚间歇进客栈,他敲门进了莫上麟的屋。
“吹灯了,大人有事明日再……”
“殿下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躲。”他冷哼,却发现榻上没人,一转头那混小子正倚在藤椅上假寐,边上药冷了,“三殿下,之前发病一夜就好,这次怎么回事?”
单刀直入,果还是梁阎作风。
莫上麟鼻腔里带出一点哼,很轻,因为胸口仍时不时在绞。他移开遮面的手臂:“这事儿对梁家无益。”
“老夫是看着你受苦过来的,倒没狠心到能看着你死。都说蛊主与蛊生死相连,我在漠北这几个月寻到了花禾溪当年踪迹,但算时间那时华妃也在江南出现过,你觉得是为什么?”给人讲惯了经,梁阎抛出问题才觉不对,刚要说下去,却见莫上麟抬起头看他,欲言又止。
“嗯?殿下不会已经知道了。”除了处理军械和朝堂扯皮,首府大人都粗枝大叶,皱眉,“知道了为何不查。两个华妃,必是有人相助,当年的青影乃至风后阁那群家伙都脱不了干系,几日前青影内乱,新掌权那小孩自京城来,花禾溪极有可能就藏在皓京。”
是,不仅在,还带着前朝遗珠,这血脉甚至潜入了大应朝堂混得风生水起,勾走了好几个皇子的心。
莫上麟面容看不出高兴与不高兴,只是感觉到疲倦,半晌揉着眉心点了点头:“我会去查。”
梁阎一眼看透:“敷衍,不恤人言!”
“大人。”
藤椅上的人吐出一口气,起身将一碗没用的苦药吞干净,搁下碗。
“太子将反,老四刚回来就没歇息,六爷手里的兵权迟早会逼他决断,梁家和好安不可能一辈子作壁上观,拖久了没好处。华妃的事情本王另有考量。”
他若无其事站起来,看天:“靳衷呢?”
梁阎:“……说这么多,别以为老夫听不出来中间那句。”
“嗯。”宣王对付梁阎比梁来之多的就是能屈能伸,他态度良好,“时辰不早了,靳衷怎么还不回来——”
原先湛蓝的星空骤暗,庞然阴影从天而降,在梁阎一把老骨头反应过来前病秧子已翻窗而出。他立刻骂了一声,跑到窗棂边往下一看,那着急忙慌的人影居然又倚墙站着不动了——刚才莫上麟是着急了是吧?
首府大人发现自个儿越发看不懂年轻人的脑子,就见那坠地的大鸢上下来的竟然不是梁来之而是靳衷,面色寒了一半。
然后小白脸朝宣王示意自个儿上天一趟没缺胳膊少腿,转身抓住那图纸,又和梁来之凑一块去了。
嗯,人才还是个人才。
宣王走回来,笑得不冷不热:“轻装简行,哪来的鸢?”
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赫连贡布赶紧解释:“一直放在我车上,男的骨头厚,摔不坏。”
“哦,摔、不、坏。”
他弯眉笑了一下,分明那笑意自内而外真诚无比,赫连还是觉得很不舒服,像被骂了。
梁阎就被从屋里请出来。
门咔哒一声,从里头锁上。
晨雾刚刚弥漫过郊野田地的时候,钟锦遥遥听见老农几句骂天,抬头揉了揉后颈。
“这么算用煤作动力还是支撑不了多久,靳兄你说的那个煤油和煤的关系……呃天亮了。”熬了一夜,再爱打扮的蝴蝶都满面油光,他突然抓了把头发,“那个,嫂子,你一晚上没回去殿下他。”
钟锦借风醒了醒神,余光看到了什么,摇头:“没事。这个过程太复杂了,目前很难实现,先减轻自重。”
冶阁首智名副其实,梁来之被灌了一脑袋超纲知识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疑有他,见钟锦起身时晃了一下:“就到这儿,太累了。”
梁小少爷立刻好声好气把人送上楼,然后脚尖点地开溜,不打扰他们重补春宵。
叠起的眼皮微微出现一个弧度。
她的身体经不住这样熬,钟锦知道,但知己难逢,梁来之算是贺连章之后第一个说得上话的,更何况少年人想法更天马行空,实在有意思。
抬手揉开面,现在进屋也是扰人,她便就着廊道里的隔夜水洗了把手,在窗边接住木鸟——里头放纸条的地方多加了一层精铁,就算烧干木头取出铁球,一般人也打不开。
太阳未彻底升起时的风有一种谷物的香气,天地极静,但又不是没有生灵的空洞,钟锦很喜欢。她便就着风看完霍缘鸢跟丢的消息,然后很好脾气地继续看蜀道外出现一支军队,过湘江后就散如民间,再难追踪。
身后忽然门开。
“不进来?”
“嗯?”熬太过的脑子还在迟钝,钟锦惊讶,“醒了?太子行事真是谨慎,都要蓄兵京城了还不反,还准备再暗杀一次使团?事关漠北,他不该有这个胆量。”执棋落子已成习惯,钟锦不知道自个儿看起来清醒的很,甚至语速都比平常快一些。
将无关霍缘鸢的那部分字条递给他:“王爷还有人吧?要到皓京绕不过豫州崇山,那里一向山匪横行,灾年更甚,对过路旅人小心的很。该派几个人做点打家劫舍的动作。”
她实在是困了,说着要往门内去,这还要怪梁来之无事献殷勤,决计不肯让她和莫上麟一人一间,好似她明日就会弃了宣王似的。
门被莫上麟关上。
“没睡。”
钟锦睁不开眼:“是没睡,我。”
“我说本王一夜未眠。”
那要摸上塌的动作顿住,她终于察觉到莫上麟的情绪,还蒙着没跟上变化。
因为快要睡着,钟锦浑身软得跟猫一样,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眼睫自下而上地挑,半晌从那面色上得出结论:“你……要不要血。”
莫上麟:“……”
委实是六小姐平日太爱逞强,这般乖巧听训的样子极难瞧见,宣王爷火气立刻消了大半,剩下的竟然不晓得该气她从三层高的楼上跳下来不要命还是抱着那图纸彻夜不归,总归是……不知爱惜自己。
然而把自己折腾累的人已经懒得等了,瞧宣王不似将死,便安心爬上榻:“一个时辰后叫我,太子那边事不宜迟,早些、早些安排。”
这声音其实是嘟囔出来的,谁都没听清,身后兀自寒面的人满副波澜不惊,只有瞳孔中急剧变化的光暴露出一场天人交战,不知多久后这家伙低下头闭了闭眼,将带着潮气的密报仔细看过,退出去吩咐人烧水。
季夏的清晨也凉,把那点恼浇成了一滩烂泥水,自己照一照都觉好笑。他一瞬间觉得自个儿已经无药可救,又在下一刻格外想找一处院子把钟锦关起来,到点按着吃饭睡觉,不信养不好那亏空的身子。
他信步晃下去,院里还真有一个早起的梁阎,听见声皱眉:“什么面色。我的人说那日暗杀你们的“水匪”被人动手脚放出了大牢,殿下做的?”
这晨间独步的雅兴就被惊扰,莫上麟止步唔了一声:“给莫瀚汐一点错误消息,只消他对本王遇上使节这件事犹疑一点,太子就不会贸然谋反。把仗集中到皓京才有胜算。”
梁阎了然,摇他的大蒲扇:“是让别人分不到羹的胜算吧……殿下又去哪?”
说起朝事谁都是老狐狸,莫上麟背对着他摆了摆手:“回屋。”
针尖似得东西又开始挑刺他的神经,继而搬来血块堵住他胸口,压得喘不上气。他脊背很直,看不出一点异常,其实这种痛也确实在可以忍受的范畴,但莫上麟突然不想忍了。
他知道钟锦睡觉一向很规矩,和她这个人一般永远蜷着心事,疾步回榻后将床外侧那片空地压出凹陷,手臂揽住人时尚在浅眠的钟锦被惊动,不舒服地缩了一下。
莫上麟在她腕上摩挲,分明整个人都半支着极为强势地将人笼住,话还不露分毫:“睡吧,是我。”
然后将逐渐翻涌的心脏贴上削薄背骨,低头一点点磨破她锁骨,又在弄醒人前松开。
舌尖终于尝到一点味。
腥甜,让人上/瘾。
莫上麟吐出口气。
就好像疲惫的孤狼终于找到一处巢穴,哪怕盘踞于此的是一只随时能将他抓伤撕碎的狐,也不顾一切地蒙起自己的眼。
没有什么命运早就写好的台本,没有不可控地刀剑相向,他们只是天地间两个相遇相吸的生灵而已。
是的,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