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兵

    阿幼百思不得其解,李慕慈为何骤然命太子监国。

    皇帝虽伤重,但连日休养后,却未至不能临朝听政。

    况自围场惊变后,奚族王子遁走北部,竟在朔风呼啸中举起反旗,一日连破三关要塞,狼烟直逼霞川郡,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此时骤令东宫监国,程氏一脉岂能甘休?若朝堂上战和两派再起纷争,朝局动荡在所难免,内外交困之下天丰岂不是要完了?

    御书房内龙涎香雾缭绕,李慕慈攥着高怀德呈上的八百里加急战报,指节泛白。

    忽而龙颜震怒,引得御案上的青瓷茶盏都跟着震颤:“竖子安敢!”

    咳声撕开凝滞的空气,阿幼细思连日来发生的一切,实在太过突然,也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对于奚族及北部其他部族起兵攻打天丰一事,太子主张遣使议和,以岁币换喘息之机;而以兵部尚书程臧峰为首的程党则言起兵为优。

    两派争执不下,北境烽火已燃至临阳谷,再退便是霞烟天险。

    阿幼立在鎏金蟠龙柱后,望着御座上那道明黄身影。

    李慕慈分明看透了太子心思——监国不过权宜之计,若在战事上稍有差池,程氏定会借机发难。

    可他为何仍要纵容这僵局?难道真要眼睁睁看奚族铁骑踏碎边城,听凭妇孺啼哭湮没在胡笳声里?

    北部频频传来失守的战报,再这么拖下去,奚族迟早攻打到霞烟关。

    依阿幼所见,和只是暂时的,是为眼下,为有出兵才是为将来。

    暮色漫过雕花长窗时,她听见李慕慈对着北疆堪舆图低喃:“二十年前朕亲征北漠,程家儿郎的血染红了沧源河。”

    烛火在帝王眸中跳动,映得眼角细纹如刀刻,“如今这盘棋,总要有人去做弃子。”

    弃子?是要何人做这个弃子?

    阿幼提着海棠红织金襕裙跪在冰凉的青玉砖上,“父皇……”尾音尚未落地便叫龙案后的人截断。

    “若是北疆战事,不必开口。”李慕慈执朱笔的手悬在奏折上方,鎏金蟠龙烛台在帝王眼睑投下浓重阴影。

    围场遇刺后,天子便撤去了半数宫侍,此刻偌大的紫宸殿空荡得能听见铜漏滴答声。

    阿幼垂眸望着砖缝里蜿蜒的金漆,想到现在满朝文武及整个后宫,唯有她见的到李慕慈。

    十八重垂帷外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这方寸天地,整个天丰的气运都与她扯上了关系。

    单是这些天,朝中已经有很多大臣来找过她,就连沈昭也曾来找过她,她不想多管闲事,便一一打发了回去。

    “儿臣是想问……”她将前额贴在沁凉的砖面,云鬓间的点翠凤钗簌簌作响,“太医署日日送来的苦参汤,父皇若已大安,可否免了?”

    狼毫笔尖坠下赤色血珠。龙涎香雾里传来玉器迸裂的脆响,碎瓷擦着阿幼耳畔飞过,在柱础上溅起星火。

    满殿宫娥霎时伏地,鎏金穹顶回荡着此起彼伏的“陛下息怒。”

    李慕慈的伤情整个太医署三缄其口,谁也不敢透露,李慕慈明明已经伤愈,可太医署的药却还不让停,这分明是想装病。

    阿幼借这件事试探李慕慈的意思,虽然未提及北部之事,却又联系密切,不想却惹他发怒。

    “可真是朕的好女儿!”李慕慈撑着龙案起身,玄色常服上的金线团龙在烛火中忽明忽暗。

    “你是在提醒朕,朕的伤已经痊愈,如今这般都是在装病?”

    阿幼低着头,回道:“儿臣不敢,是儿臣愚钝,不明圣意,还请父皇示下。”

    李慕慈顿了片刻,高怀德便知晓了他的意思,他拂尘轻扫,宫人们鱼贯退去。

    当最后一道殿门轰然闭合,阿幼看见父皇的龙纹皂靴停在自己眼前。

    李慕慈开口道:“你先起来吧。”

    阿幼扶着缠枝莲纹的鎏金凭几起身,指尖触到李慕慈衮服袖口的云龙纹滚边。

    烛火将父女俩的影子投在十二扇紫檀嵌百宝屏风上,恍若两条纠缠的蛟龙。

    “你观太子,可承社稷之重?”帝王的声音裹着铜漏滴水声,惊得阿幼掌心沁出冷汗。

    她只不过是一个公主,如何评判实在不该从她的口中说出来,李慕慈这是试探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

    鎏金蟠龙烛台突然爆了个灯花,阿幼甚少有这么紧张的时候,可在李慕慈面前,她紧张道:“儿臣不知……”

    不是不知,而是不敢。

    李慕慈看了她一眼,神色严肃。

    “如今监国之权已经在太子手中,他手握大权,却仍旧对抗不了程氏,仅一个出兵与否,他便抉择不了,你说这天下交到他手中,能安定到几时?”

    阿幼宽慰道:“许是父皇多虑,皇兄亦有自己的打算。”

    “朕且问你,若你坐在明堂之上,当如何?”

    “儿臣也不知,朝政大事,儿臣也是一窍不通……”

    李慕慈厉声道:“莫要推诿,朕要你实话实说。”

    阿幼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言道:“若是请和便该派使臣前去和谈,若是请战,也该召集人马随时出征……”

    听了阿幼的话,李慕慈缓和了许多。

    “这才是一个储君该做的事……你看看如今的太子做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做,每日便是在朝堂之上与程氏争论,该做主时却迟迟不做出决断。

    他是担心出了事会影响他的储君之位。

    “前怕狼,后怕虎,即便让他手握大权,他又能做的了什么?他如何担得起整个天丰?”

    阿幼不再作答,而是静静地听着他说。

    “攘外必先安内,同北部各族势必要有一战,但在此之前,朝着得先把程氏解决了。程氏不倒,这个皇帝无论谁来当,都会受掣肘。”

    阿幼忽然明白了什么,他为何一直装病?

    是想给程氏改朝换代的错觉,好逼他们谋反。

    一旦他们为争夺皇位做出些什么,那么李慕慈便有借口处置他们。

    可这么做,会不会太冒险了些。

    想到这些,阿幼也没心思继续装傻,问道:“父皇就不怕他们逼宫吗?”

    “逼宫?朕十年前便经历过了……”

    他指着一旁的陈水木架,说:“你去,将如意旁的木盒取来。”

    “打开看看。”

    阿幼打开乌木鎏金盒,只见盒中玄铁虎符沁着经年血气,边缘磨损处泛着暗红,似浸透了二十年征战的亡魂

    “这是兵符?”

    李慕慈说道:“程氏以为禁军在手,却不知当年随朕的八百暗卫如今也还在,你拿着这块兵符,宫中暗卫与琅嬛手中兵马皆听你号令。自今日起,你不必再回平英殿,便住在这儿,守着朕吧……”

    “可璟儿怎么办?”

    “璟儿?只要朕不见他,你也不见他,他便不会有事……”

    ……

    几日后,宫中到处在传皇帝重伤不治,恐活不了几日了。

    御医一趟又一趟往紫宸殿跑,汤药也一碗接着一碗。

    程问雪果然按耐不住,私自出宫,召集程家人秘密商讨。

    程氏祠堂的青铜朱雀灯映着十二道玄色身影,程问雪指尖掐进紫檀太师椅的螭龙纹里:“太医院判今晨换了三回方子,龙榻前供着的血燕盏都落了灰。”

    她鬓间九尾凤钗衔着的东珠在烛火中乱颤,“如今看来圣上命不久矣,是时候出手了,否则等到圣上驾崩,李瑾顺利继位,到时多年的筹谋便成了一场空。”

    程家还是有胆小的不敢冒这个风险,劝说道:“此举实在太过冒险,依我之见,还是再等等看吧。”

    “等?时机可不等人,等到圣上驾崩,太子名正言顺的继位,哪还有咱们什么事?”

    争执不下之际,程问雪也没了主意,见程良仁一直未曾开口,便问道:“此事以德怎么看?”

    她凤眸扫过列祖列宗的神主牌位,最终停在程良仁摩挲青玉扳指的指尖上。年轻人肩头落着祠堂梁间燕巢飘来的绒羽,像极了围场那夜沾在龙袍上的芦花。

    程良仁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半月前御膳房突然换了三成庖厨,太医院煎药的童子面生得很。”

    他抬手指向窗外宫阙飞檐,“今夜北斗西指,紫微垣隐于层云……姑母可曾见过这般星象?”

    “此言何意?”

    程良仁回道:“姑母,以德以为圣上未必如所见那般,逼宫虽可一劳永逸,但还需三思而后行,以免误入圈套。”

    听他此言,有年长些的程家人道:“以德此言差矣,先前太医署已经传来消息,圣上重伤不治,你又怎看出是圈套?”

    程良仁道:“小侄也是猜测,只是提醒一二。”

    程问雪望着族谱上被朱砂圈起的数十个名字——都是玄武门之变后暴毙的宗亲。

    她突然想起今晨在永巷看见的琅嬛卫,那些本该戍守皇陵的玄甲兵,靴底却沾着太液池畔新鲜的青苔。

    “娘娘!”年迈的宗正突然重重叩首“机会只有这一次,稍纵即逝,如何做,还得娘娘拿主意。”

    程问雪沉默片刻,道:“那便不成功,便成仁。明日卯时三刻,让巡防营换下玄武门的金吾卫。”

    她拼了命也要将自己的儿子推上这个皇位,是她选择的入宫,这是她不得不完成的使命。

    祠堂梁间的燕子突然惊飞,撞碎了供奉二十年的琉璃长明灯。

    程问雪望着满地星火,仿佛看见刚入宫时李慕慈送她的生辰礼——那盏摔碎在玄武门前的水晶宫灯,也是这样闪着噬人的光。

    可惜深情被负,终是回不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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