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A国绵延百年的家族,沈家自然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规矩和手段,所谓家奴就是如此。
沈宅。
所有的仆从和保镖集中在庭院,分两侧在路两边站好。
主人一家还没回来,他们便三三两两小声聊起天来。
庭院正中端端正正跪着五个人,据说是沈家配给小姐的家奴。
大家讨论最多的就是为首的那个青年。
青年眉目十分精致,跪着也没影响他出挑的气质,整个人恭顺但不畏缩,脊背绷直,显得锋利却不凌人。
他略微垂着头,视线恭顺地落在身前两米的地面上,唇角始终噙着一缕温和的笑意,在众人的打量下也面不改色。
谁也没注意到,人群中有一个年长的女仆,在看清青年容貌的那一刻,倏然面色惨白。
她旁边的小女仆也没发现,还在一边张望一边同她说话。
“冬姐,这两天大家都在传,先生和夫人除了小姐之外,其实还有个大少爷,你也在沈家十几年了吧?比我们都久,你知不知道…”
小女仆说完,这才发现年长女仆脸色难看得紧,她盯着沈空,浑身都写满了难以置信,竟然要越过人群,往那边走去。
小女仆伸手去拉,冬姐却又前走了两步,眼看已经有人要注意这边了。
“是……小…”
——是小少爷吗?
突然青年朝她这里看了一眼,他们视线交汇,青年冲她略微摇了下头。
年长的女仆恍然惊醒,没说出口的称呼也被她吞了下去。她默默跟着被她吓坏的小女仆回到人群。
青年——沈空又把视线落回在眼前两米处的方砖上。
十二年过去,他没想到沈家竟然还有见过他的人。
听着人群中隐约关于“大少爷”的讨论,沈空连面上微笑的弧度都没有变化一分。
对他来说像是在听另一个人。
他八岁就离开这里了,那些记忆太遥远,没办法把他们讨论的“大少爷”和自己联系起来——哪怕他确实是沈玉辉和许佳期的第一个孩子。
十二点的太阳有些太毒了。
沈空只希望他们赶紧回来,能让他赶紧认主,他实在是有些不好受。
在这里跪了快一个小时,新伤叠旧伤,他的双腿几乎快失去知觉了。
还好没过多久,引擎声由远及近,车很快开进庭院,最后停在沈空前面几步远的空地。
沈空调整了下跪姿,笑意终于带了几分真心。
他其实是很开心的。
半个月前他几乎拼了一条命才拿到了训奴营的首名,得到了出营“回家”的机会。
现在,面前几步远的车上就是他阔别十二年的父母,和素未谋面的妹妹了。
不知什么时候所有人都自觉噤声,庭院一下子安静下来。
“——他们就是舒言的…家奴吗?”
沈舒言被父母牵着下了车,一家人刚从宴会回来,小姑娘穿着精致的水晶鞋,清凌凌的声音透着好奇和喜悦,打破了一片平静。
沈空呼出一口气,像沈家任何一个家奴应做的那样,说自己该说的话。
“训奴营当期前五名见过家主、夫人、小姐。”
这次虽然说是给沈舒言配家奴,但是她毕竟还是太小,谁都知道认主仪式肯定是由沈玉辉说了算的。
沈空自然不在意这个。他作为出训奴营的五个家奴中的首名,说完了该说的话,便垂着头,和其他四人一样,把自己的名牌捧在手里举过头顶。
等待主人的安排。
他听沈玉辉哄了沈舒言几句,又把有些不耐的许佳期哄进房,这才牵着沈舒言的手在沈空眼前站定,吩咐他的私奴沈深开始。
沈深声音不算太大,却保证了这一院子仆从都能听见:“——认主开始,家奴报上名字。”
沈空不知为何,觉得有些难堪,声音紧了紧。
“下奴…沈空,请认主、请训。”
他们五人依次报上姓名,沈玉辉却没有第一时间说话,他只是有些疑惑地重复了一句。
“…沈空?”
看着眼前的皮鞋尖,沈空抬着的手几乎不受控制颤抖起来。
虽然他早就想过,这么多年不闻不问,自己的父亲大概是已经忘了他了。但真到了这一刻,他还是难以抑制的疼。
他连忙咬牙忍过去。
沈空很快调节好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平静下来,恭声回答。
“是,下奴沈空,见过家主。”
谁也听不出平静如水的声音里,有多少刻骨的疼和爱。
沈深在心里叹气,继续走流程:“——请主人收名牌,选私奴。”
半晌没人说话,也没人动。
所有仆人都看见,沈家主正愣愣地看着沈空,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好像有点意想不到的惊,还有些不确定的迟疑。
气氛陷入一片焦灼的不安中。
不知道其他人在想什么,托着名牌,沈空心里是难得的平静。能这样和父亲和妹妹在一块,有这一瞬的安宁,他已经很满足了。
——哪怕他们站着,而他跪在他们面前。
“爸爸,我喜欢这个哥哥。”
正走神,手心的名牌却突然被人拿走,沈舒言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沈空下意识抬了下头,看见了少女半个侧脸和灿烂的笑容。
沈舒言温热的手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搭上了他的肩膀。
沈空被这暖意蛰得一战栗,这次真的控制不住,整个人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这是他的妹妹。
他咬紧牙关,不得不略微弯了背,有一瞬间像一只被烫了的虾米,只想缩回壳里。他忍了又忍,好悬没让眼泪真的流出来。
沈空有些失态,他想那几秒里他的表情一定特别狰狞。
但沈舒言并不怕他,反而笑盈盈地又问了一次
“哥哥,我可以选你吗?就像爸爸和深叔叔一样…”
沈空没有回话。
他没有权利回话,也没有机会回话——因为沈玉辉开口了。
“不,不行。”沈玉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似的,他不知道怎么想的,温声和沈舒言说,“舒言乖,他不行,换一个。”
沈舒言有些犹豫,还是听了沈玉辉的话,选了沈苏做自己的私奴。
之后他们好像又说了一些别的,大概是几条规矩吧,沈空没听。
他脑子里反复想着沈舒言叫的两声“哥哥”,想着那句“不行”。
胸前像压了一块石头,被人反反复复用火烤着。
明明都是父母的孩子,沈舒言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而沈空被父母厌恶,为奴十二载,他不怨。
但如今同样都是家奴,大家都是家奴了!怎么却还是只有他不行——哪怕他拼了命做到最好。
“……唔!”
尖锐的疼痛落在背上,瞬间撕碎了他乱七八糟的想法。他身侧多了个人影,是训奴营的教官,正拿着竹鞭朝他挥下。
沈空这才发现已经到了立规矩的环节。
他什么也没法想了。
沈空绷紧身体,人生中第一次觉得挨打挺好,身上疼了好像心里就没那么难过。
一下下捱着,沈空控制着自己不能躲、不能动、不能出声。
沈舒言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带回房内,他眼前只剩下沈玉辉的鞋尖。
沈空盯着那点黑色,感受着背上没好全的伤口又一次撕裂,感受着血顺着脊背流下,感受着它和着冷汗,沁湿衣衫。
二十鞭完,不知道为什么,沈空竟然并不觉得很疼。
身后其它四个教官挥鞭的声音停了下来,但属于沈空的那根鞭子仍然破风而来,落在他背上。
庭院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沈空身上。
沈空又挨了三下。
“——你怎么不停?”他听见沈玉辉竟然开口发问。
教官停下鞭子却没有开口,他们是不能直接与家主对话的。而沈空有些略微出神,也没有说话。
有两秒时间这庭院里十分安静,没有半点声音。
沈空也不是故意的,他只是疼得过了,有些麻木,没什么力气思考。
直到沈玉辉又问了一遍,沈空才回过神来,他茫然思考了一下,才想起自己多挨打的原因,回道
“回家主,这是家奴的规矩。如果训奴营首名没被主人选作私奴,之后所有例行责罚都需加倍。”
“认主的训诫是二十鞭,下奴是本届首名,所以鞭四十。还有十七鞭,请家主责罚。”
沈空感觉浑身发冷,他知道自己可能有些受不住了。尽量简短的解释了下,他调整呼吸,努力让自己不要晕过去,准备继续捱过剩下的鞭子。
不曾想沈玉辉竟然接着追问了一句。
“……为什么首名没被选要双倍?”
沈空看着那点黑色鞋尖,不知道他为什么问,也不知道还能怎么解释。
这有什么为什么?
每一届训奴营的首名,各方面素质都是最好的,能力没有问题,却没有被主人选中做私奴,那只能说明——主人不喜欢他。
他是主人的家奴,主人不喜欢,那就是他的罪过。
本来受罚就说明他犯了错,主人还不喜欢他,这算过上加过,双份的罚,很公平。
况且…家奴受罚而已,其实也不需要原因。
主人想打就打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家奴只有接受的份,谁也不会问为什么。
不过因为沈玉辉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些,所以也很难和他解释清楚。
突然沈空灵光一闪。
沈空一下子想到,沈玉辉明明从不关心这些,现在却这么问,该不会是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他这么个儿子了,有些愧疚吧?
鞭子停了这一会儿,沈空后知后觉开始感觉到疼,他捏紧拳头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苦中作乐地想:要真是他想的这样,多挨的打也算值了。
“我在问你为什么?!”
沈玉辉等不到回答很明显没了耐心,语气不太好地又问了一次。沈空狠狠咬下舌尖,不让自己倒下,却还是因为脱水和身上的伤,声音低下去一些。
他胡乱编了个理由
“因为……没有被选为私奴,说明主人不喜欢下奴,这是下奴的罪过。”
是瞎说的。但是说完沈空仔细想想,他有今天,可不就是因为不讨“主人”喜欢吗?
一点也没说错。
“…请大人继续行刑。”
沈空趁着沈玉辉没说话,忙对着教官道。
再不快点他真要熬不住了。
不是他自己找打,而是他伤口撕裂,拖得越久他体力流失的越快,更容易晕过去。
而家奴如果受罚中途倒下了,除非主人干预,不然是要被弄醒然后罚双倍的。
沈空说完就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稳定身体上,他在心里像往常那样给自己鼓劲。
——你做得很好,沈空。
沈空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已经有些涣散了。
他绷着最后一根弦,在心里这样夸自己。
这是他的一个小妙招,每次到撑不住的时候这样想一想,假装是沈玉辉或者是许佳期说的一样。他就能再多坚持一会儿。
或许五分钟、也许十分钟…运气好的时候,这点时间就能让他逃过一次罚。
他其实也不知道鞭子有没有落下来,耳中嗡鸣,他也听不清有没有人在说什么。
——也不知道打完了没有。
沈空眼前一黑,就这样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