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发几枝(三)

    牢外传来兵器交接的声音,逐渐掩盖过叶长照与秦治响的交谈。

    “长照,我必定要救你出去。你跟我走罢。”秦治响面色焦急,朝他伸出手。

    叶长照却没有出声。

    “长照!”

    他笑着看向秦治响,声音温良:“灵相,得罪了。”

    秦治响但还未开口询问,就已被叶长照一记掌风放倒了。

    宵明顿觉自己被一阵温柔的风裹挟着,通往他处去了。

    *

    余廷尉踏进牢狱时,看到的就是醉成一地的两个狱卒,顿时气得不行:“叫你们看个人都看不住,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高个迷迷糊糊睁开眼,结巴道:“廷尉,他,他是怪,怪物!”

    余廷尉满脸不耐:“舌头捋直!国君脚下,太平得很!哪里来的怪物!”

    矮个艰辛地爬起来,头发像是被牢门夹过,乱得如燕窝一般。

    他很恨道:“廷尉,小的们就是被他们放倒的!凌云,凌云殿下——竟然不知变成了什么怪物,逃之夭夭了!根本抓不住他!”

    “胡说!方才我走时,他都只进气不出气了!饶是他有通天的本事,难道还能挣脱锁链不成?”余廷尉蹲下身,看着散落在地上如手腕一般粗的铁链,冷哼道:“谅他有通天的本事,也逃不远。”

    *

    宵明醒来时,发觉自己已不在牢狱之中。

    轻纱帐缦微微掠过她的面颊,弄得她心神不安。

    她从未来过此处。

    是叶长照将她带来这里的?

    屋内的檀木桌放在窗棂下,浴月剑的剑柄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她堪堪撑起身体,却发现自己还是一颗枯草,不免觉着不大便宜,索性幻化为原身。

    浴月剑原本是司马倾云的,兜兜转转又到了叶长照手上。

    司马倾云原本欠他一命,却仍要为了所谓“江山社稷”除掉他这个祸患。

    可真是讽刺。

    窗棂外传来一阵清心的琴声。

    一身玄衣的男子独坐在竹林里,正抚着琴。

    宵明嘴角抽搐。

    从渊这人,真是境内境外都变不了风骚的本性。

    什么时候了,倒还有心思抚琴。

    她推开房门,径直朝他走去。

    男子应声停下抚琴的动作,看向宵明的眼底浮现出些许笑意:“仙君,你醒了。”

    宵明对上他的眼,却觉着十分不自然。

    她仓促挪开眼,尴尬道:“叶长照,你这小院挺别致。走哪儿整这么个院子?”

    叶长照低垂着眼眸,右手指尖轻轻拨动琴弦。

    “仙君,你还是在回避我。”

    宵明下意识反驳他:“我不就站在你面前,哪里回避你了?”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她挺直了腰板。

    身正不怕影子斜,她会怕他质疑?

    叶长照见她如此,失笑道:“仙君,你还是不敢看我。”

    “啊?”宵明愣在原地。

    她确实不敢看他。她一旦与他对上视线,就会想起先前在牢狱中,两人的交谈。

    他会不会还记得那个约定?

    尽管那是她以司马倾云的身份答应他的。

    可是……他已经知晓是她了。

    仿佛就是要印证她心中所想的那样——叶长照又向她走进一步,低声道:“仙君,你答应过我的。”

    “我当真有个愿望。”他眼底升起一丝捉狭的笑意,“仙君,从前叫你跑了,这回,你可得答应我。”

    宵明面色不改:“我不记得答应过你什么。”

    叶长照满脸惋惜和失望:“仙君,阿昭给你做了那么多条青鱼呢。”

    宵明决心装死到底,语气平淡,像是在自言自语:“竟还有这档子事,我如何不知晓。定是司马倾云上身诓的你。”

    叶长照若有所思,又道:“我同司马将军写过信。她说她最讨厌吃鱼。”

    宵明瞠目结舌,一时说不出话。

    就见他又走近一步,定定看着她,语焉不详:“仙君,你莫要觉着有很大负担。其实我的愿望只是——想让仙君重新认识我。”

    “可否别透过我,看旁人?”

    他目光沉沉,眼底似乎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此刻却愈演愈烈:“过去,仙君救我,是否就是为了他?现下,仙君又前来救我,是否也是为了他?”

    “若我不是他,仙君……还会救我么?”

    言毕,他低着头,神色难辨,像是不想她承认——却又担心听见不愿听见的答案。

    宵明愣了一瞬,仔细琢磨该如何应对这厮的问题。

    不知为何,她心底却无来由地升起一股无端的酸涩。为何她有一种自己原本没做错事,但似乎又做错了什么的感觉呢?

    秦国七年,她救下李昭,最初是于心不忍。但后来,她确实是由于发现他便是从渊,才将他带回叶国的。

    若非知晓他是从渊,她还当真不一定会救他。

    可是……她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叶长照会向她诉说这样的困扰——只是因为她时时刻刻在透过他,看从渊。

    她一时慌了分寸,沉默良久,遂踌躇开口:“我……”

    宵明的话晾在嘴里,没有说完。因为她看见秦治响不声不响出现在竹林里。

    她从来没觉着秦国这二殿下这般顺眼过。真是及时雨啊!

    叶长照神情莫名地看了她一眼,不发一言。

    他看着秦治响,扬起令人心安的笑容:“灵相。”

    秦治响满脸焦急:“长照,这里是何处?”

    叶长照却不慌不忙坐下来,沏了三盏茶:“宵明,灵相,坐。”

    宵明没有客气,旋即便坐下了。

    叶长照还怪上道,知晓不能随意透露她的仙君身份,只唤她的名字。

    只是从他口中听到“宵明”二字,却有些异样的感觉。

    秦治响没有坐下,攥紧了拳头。

    “长照,我得回去。”他转头就要走。

    叶长照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笑道:“灵相,你是怕了么?”

    秦治响闻言,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叶长照继而道:“看来,是叫我说中了。灵相是见了我原本的样貌,心生厌恶了么?”

    他语气极为平淡,仿佛毫不为此生气。

    秦治响蓦地转身,朗声道:“不是的!我——”

    叶长照扬眉:“你?”

    秦治响败下阵来,垂头丧气地坐回竹椅上:“好了长照,本殿下承认,刚看到你原身的时候,确实是……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但是本殿下早就抛诸脑后了!这么多年,我岂会不知晓你的异样之处。可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早就情同手足。我可是你二哥!哪里会怕你?”

    宵明心里早已乱成一团——他何时现了原身?这是人界,他怎能现身?

    她忽地反应过来。

    怪不得她和二殿下霎时就被一阵狂风卷到此地了呢。

    原来是叶长照化成蛟龙,带走的他们。

    叶长照右手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淡淡道:“既是如此,为何灵相还要走?”

    秦治响面上浮现些许凝重:“长照,若我一直与你一处,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宵明心道,还能有什么后果?

    死刑犯受刑前夜挟持秦国二殿下越狱,秦国君秦寻不气得祖坟冒烟才怪。

    就是不知叶长照飞得够不够远,会不会叫秦国人寻到。

    叶长照笑道:“灵相,那些人要寻到此地,至少需要三日。届时二殿下再离开,也不迟。”

    “宵明,也再陪我三日,可好?”

    她还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啊?”

    这一抬头却好巧不巧对上叶长照的桃花眼。同从渊的眼一般,多情又落寞。

    她仓促挪开眼。

    因为她脑海里不约而同又想起叶长照的话语。

    “能不能不要透过我,看旁人?”

    她确实在做这件事情,还不止一次。

    叶长照没有给她犹豫的机会,温声道:“那便如此了。这三日,还望宵明和灵相在此地过得愉快。”

    “……”

    这臭龙,境内境外都如此无耻,不给人犹豫的余地。

    秦治响这才注意到宵明的存在,好笑道:“长照,你藏我就罢了,还搁这金屋藏娇呢?”

    宵明顿觉一阵恶寒。

    谁是娇呢?

    她姑奶奶的是顶天立地掌管光耀的宵明仙君是也。

    你三弟就算是条蛟龙,现下论辈分还得尊称她为仙君呢。

    要藏也是她金屋藏龙。

    还没等她张嘴反驳,叶长照先一步开口,面上一改戏谑,换上了罕见的认真:“灵相,她是我的客人。别戏弄她。”

    秦治响无可奈何耸耸肩,表示很遗憾不是他想的这样。

    但他心情不大美妙,也不再继续追问了。

    *

    之后的两日,宵明都一觉睡到自然醒。

    说是一觉睡到自然醒,不如说是她恨不得一觉睡到天黑,整日都不要和叶长照碰上才好。

    因为她还不知如何回应他的那个要求。

    看着从渊这张脸,却只能同叶长照说话,脑海里不能有从渊的影子……

    这几乎是不大可能的事。

    但叶长照却好似浑然忘记了这档事,半句也不提。

    直至第三日侵晨,宵明一推开门,准备迎接温暖的阳光,顺带同二殿下打个招呼时,听见一道温良的声音。

    “如果我说,今日过后,仙君可能再也见不着阿昭了。仙君会答应我么?”

    宵明摹地回头,看向他。

    “重新认识我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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