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发几枝(七)

    秦国宫。

    宵明上一回进宫,还是以司马倾云的身份。那时宫内所有人都站在叶长照的对立面,受司马倾云的言语挑拨,个个恨不得当场扒了她的皮。

    可这回进宫,叶长照就站在众人面前,却也没见他们冲上来。

    宵明扫视宫内情形,顿时了然。

    想来是这些尸位素餐的人碍于临月公主在此,不敢对叶长照造次。

    秦寻似乎根本没将他们放在眼里,只顾着与从齐国而来的临月公主交谈。君夫人亦是如此。大殿下端端坐在西侧,与驸马刘霖交谈着什么,时不时飘来令人捉摸不透的目光,面上还带着戏谑的笑容。

    司马倾云坐在暗处,闭眼修神,懒得理会周遭的声响。只是她往日里腰间总挂着的佩剑,却不见踪影了。

    只有宵明一行知晓,她的浴月剑抵给叶长照了。

    司马刑隔着她坐得老远,有一声没一声地同太宰卿交谈,也不知在谈论什么。许是与朝政相关的事。

    恐怕真心实意期盼秦治响与叶长照回来的人,除了眼巴巴望着他们的少宰林宇,也就只有秦治响的生母,周夫人了。二殿下贸然劫狱,她身为其母,也不能再坐在秦国君身侧,只能坐在角落。她本低垂着头,看着茶盏中的倒影默不出声。此刻一见他们进宫,旋即欣喜抬头,看着秦治响的眼神里满是关切。

    秦治响心知母后是因为他才受了委屈,不由攥紧了拳头。

    齐翎玉举起茶盏:“在齐国呆久了,许久未喝到蓬山青,常常失落。这回来秦国,又喝到蓬山青,也算了了了我一桩心愿。”

    君夫人坐也端起茶盏:“眉歌,还不快见见你的姊妹。许久未见,你俩可以叙叙旧了。”

    西侧纱幔被微风掠过,显现出南玶公主的身形。她与刘霖坐在一处,似是在如痴如醉地欣赏琴瑟,实则目光从未离开过叶长照。

    听闻君夫人唤她,她便顺势起身,施施然道:“临月,你可算来了。妹妹听闻你要来,欢喜得不得了呢!”

    南玶公主迈着轻盈的步子,坐到齐翎玉身侧,颇为熟捻地挽上她手臂。

    齐翎玉却不着痕迹地抽出手,面色不改:“眉歌的脾性倒是没变。听闻你新招了驸马,可否让我见见?”

    刘霖连忙起身,换上一副和煦的笑脸,举起茶盏示意。

    齐翎玉只是微微颔首,因为她瞧见宵明一行人进来了。

    她喜笑颜开,吩咐人给她身侧又放了块软垫,朗声道:“怎地才来,来这儿坐。”

    秦寻的笑容僵在脸上:“临月公主兴许不知,叶长照已不再是秦国的殿下,而是重罪在身的嫌犯。还是不要让其近身为好。”

    齐翎玉笑言道:“国君误会了。我是唤那位明黄衣裳的仙君呢。”

    此话一处,众人霎时朝宵明看去,纷纷窃窃私语,神情各异。

    秦国君与宵明俱是一愣。

    宵明没想到齐翎玉会直截了当点名她的身份。

    这下……可是有些难做了。

    她还没来得及回复,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朝齐翎玉而去。

    烛光的音容笑貌就在眼前,她如何能不接近?

    方才还微微扶着叶长照的女子,下一瞬便鬼使神差地放下手,朝临月公主慢慢走去。

    众人不禁小声唏嘘,暗暗揣测此位女仙与临月公主的干系。

    她才迈出步子便后悔了。

    只是她才踌躇了一步,正想退回来,便被齐翎玉径直起身拉了过去。

    这架势简直容不了她拒绝。

    秦治响恨恨地看她一眼,似是在心底给她判了死刑。此情此景,料想他必定是认为——她抛下叶长照投奔齐翎玉了。

    宵明不敢看向叶长照的方向,只静静地坐在齐翎玉身旁,决心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也不说,免得多说多错。

    齐翎玉上下打量她,眉眼含笑:“凑近一瞧,仙君可真是面相喜人,不知为何让我很喜欢。”

    宵明被她的笑容闪花了眼,忽然奢望着,若是她能一直在此境中也好。

    能一直这样近距离看着阿姊,同阿姊带到一处,也是紧紧好的。

    要不再委屈委屈从渊,晚些日子再救他从观旬里面拉出来?

    她心里这般想着,不由有些心虚,更不敢看叶长照了。

    南玶公主瞧齐翎玉不理会她,却理会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仙,面上浮现些许不悦之意。但她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发作,只吩咐人再为齐翎玉上盏蓬山青。

    秦国君自是要维持一国的脸面,率先起身,恭谨作揖道:“听临月公主所言,阁下是位仙君。不知仙君前来,有失远迎。敢问仙君为何下凡,又为何来此地呢?”

    众人见国君都亲自起身,也都纷纷附和作揖:“拜见仙君。”

    宵明一愣:这叫她如何回复?

    她本是天上掌灯的仙君,为了救阿姊去开启观旬之境,只是老搭档误入观旬,还得她来搭救么?

    这般讲,想来秦寻这老头也听不明白。

    宵明半真半假回道:“在下是主掌光耀的仙君,到各国四处掌灯。唤我宵明仙君即可。此番前来秦国,我也是来掌灯的,只是……凑巧碰到故友,所以便同他一同前来。

    他语焉不详,面色忽地冷了几分:“仙君从方才便同我朝的嫌犯走在一处,因为他便是仙君的故友么?”

    宫中群臣看向宵明的眼神里,顿时多了些许异样,更多是掺杂着费解与敌意。

    秦国君眼中划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狡黠,但还是叫宵明捕捉到了。

    老狐狸,在这里等她呢。

    群臣正等着看国君对于叶长照的态度呢。虽说他重罪在身,“嫌犯”二字就不容置疑地给叶长照定了性,好一个说话的艺术。

    角落里的司马倾云悄然睁眼,一脸好笑地看向她。

    宵明不动声色饮了口茶,淡淡道:“秦国君这话像是在质疑在下。难不成,我还能同秦国的嫌犯扯上干系?”

    秦治响咬牙切齿道:“你——!”

    另一个男子藏匿在阴影里,面色极其阴沉。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国君似是如释重负,笑道:“仙君,寡人并非这个意思。只是事关国运,必定要谨慎为之。前不久,凌云府内被搜出同魏国勾结的铁证。他勾结魏国,放任叶国余孽串通敌国一起,犯下大错!幸而有镇国大将军,否则后果难以想象。于公,仙君四处掌灯确为辛劳,许是不日后也要离开的。寡人代表秦国上下三十万子民,感恩仙君莅临,为我朝掌灯;于私,叶长照虽说是叶国送予我们秦国的质子,但过了这么多年,他早已被寡人视作秦国人。因而他犯下的罪行,也应由秦法处置。所以请仙君只需旁观就好。”

    宵明听了他这么多的废话,早已不耐烦了。

    她瞥了眼身后始终不发一言的人,心中有了决断。

    她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国君方才也言,多年对叶公子的栽培,早已将他当作一位秦国人。既是如此,不若将此案重审,也给秦国人一个交代?”

    大殿下蓦地起身,质疑道:“审案?此案为何要重审?那日在凌云府搜出来的物证,众人皆有目共睹,又何必多费心神重审此案?”

    宵明继而道:“国君,既是你们的家事,我也不好多问。在下自天上而来,与人间也没有多大干系,自是也不好在此做主。但在下前来之时,凑巧偶遇了一位上神。上神为神光明磊落,听闻秦国之事,觉着事有蹊跷,便想着一同来看看。”

    秦国君扶着腰坐下来,若有所思:“可是余廷尉提及的那位上神?”

    他朝余甲扫过一记眼光,似是在责备他为何如此没有眼力见。

    余甲躬身作揖,眼神闪躲:“国君,赤水上神也来了。她对咱们秦国的嫌犯似是很感兴趣,说是要旁听审案。”

    赤水女子献倚着柱子,好整以暇地看着殿内的动静,不发一言。

    秦国君正色道:“不曾想,今日秦国宫倒是热闹。不仅有远道而来的临月公主,还有半路抓回来的嫌犯,竟还有从天上来的宵明仙君与赤水上神。既是如此,那便应了仙君的意思,将此案重审罢!”

    “这——”

    “重审死刑犯之案,闻所未闻啊!”

    “这这这!”

    殿内顿时炸开了锅,众人都为之震惊,毕竟这是秦国从未发生过的事。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叶长照也不过为一位质子,犯下如此重罪,也能重审案子?

    任全扯这个嗓子扬声道:“宣——监察司蔺岚!带物证人证!”

    蔺岚是监察司的头,个头却很矮,听国君传召急急忙忙就赶来殿中,差些被殿前的石阶绊了一跤。

    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满头是汗,慌张道:“不好了!国君!只有人证,物证却不在了!”

    他身后跟着跑来两名男子,跟着蔺岚齐齐跪在地上:“拜见国君!”

    秦国君怒不可遏,道:“物证呢?你们监察司就是这样办事的?”

    一个慵懒的声音从角落悠悠传来:“人证可以作假,既没有物证,谁知是真是假?”

    齐翎玉不知何时已起身,悄然绕到监察司身边。她饶有兴味地瞧了瞧叶长照,好笑道:“再说了,长照对于你们秦国也没有造成什么实质上的损失。镇国大将军不都将你们救下来了么。”

    秦国君眼睛一眯,低声道:“公主这是何意?”

    宵明看向叶长照。

    他面色苍白,低垂着头,不发一言。

    宵明心底隐隐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齐翎玉嘴角浮起一丝笑容:“那我是否可以,将他带回去成亲了?”

    众人皆为侧目,面面相觑,看着叶长照的神情都变了许多。

    秦国君没有立即回答,只眼神示意任全。后者立即心神了然,面向众臣,朗声道:“国君与贵客有要事需议,还请诸位于殿外回避。”

    一个人影率先走出人群,背影冷淡而洒脱。

    是司马倾云。

    她似乎对殿中的事情丝毫不关心,这让宵明不由疑惑——叶长照的罪证一除,不就没了让他死的缘由?她不是最想让他死的人么?

    在观旬之境中,司马倾云突如其来的上身,迫使她说出让叶长照被国君彻底怀疑的话语。

    难不成那时,她当真只是为了秦国,并不是针对叶长照这个人?

    在众人眼里,曾救过叶长照的大将军,毫不理会叶长照的人生大事,自个走得干净利索,连个回头也没有,不由唏嘘。

    宵明也随着赤水女子献与余甲等人挨个挨个离殿。

    但她本着对老搭档复杂的心思,趁着众人不注意,悄然化作一片花瓣,从殿门的缝中溜了进去。

    殿里只有秦国君,君夫人,大殿下,南玶公主,刘霖,临月公主,以及叶长照。

    叶长照始终面色平静,不发一言。

    待殿内恢复平静后,秦国君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道:“临月公主,寡人记得,在三年前你确实与长照议过亲,但那时仅仅是口头上的协议,并未有书面上的敲定。若公主此番前来是为了此事,寡人自是喜闻乐见的。为了两国情谊能长久,又何乐而不为呢?但即便是长照的罪证不能坐实,可以恢复殿下的身份,他尤为秦国人。寡人看着他在自己膝下长大,也不忍他不远千里,去他国结亲。”

    齐翎玉姣好的面容一冷,眼中闪过些许不悦:“国君这是何意?”

    秦国君眼神复杂地瞅了眼叶长照,又道:“年前,还没发生这些事的时候,寡人还想将长照招为眉歌的驸马,若是这般,他便能长久地呆在寡人身边,为寡人分忧了。”

    说到此,他又咳嗽起来。君夫人立即为他递来手帕,眼里尽是担忧:“慢些说,不着急。”

    南玶公主静静地坐在席位上。她的双眼倏地红了,半掩在袖中的手也悄然攥紧。

    宵明恍然大悟,怪不得先前在境中她哭着跑着来看叶长照受刑,原来她曾倾慕于他——只是他对她却无意。

    刘霖面上却不尴尬,反倒是安慰式地拍拍她的肩膀。

    秦国君的呼吸舒缓了些,慈爱地看向南玶公主:“眉歌的脾性,从小便是如此,临月公主也知晓。若是寻让她嫁与不爱她之人,倒是让她吃亏了。后来眉歌自个儿择了个驸马,便幸福多了。”

    他语气一顿:“长照的婚事,自是也要他来抉择。”

    君夫人忙点头,应和着:“是啊,长照,你给大家说说,你是什么想法?”

    秦封年也道:“对啊,长照。你的婚事,可要考虑清楚了!”

    宵明的花身微颤,看着他们只觉讽刺。上一秒还对叶长照横眉冷对,现下临月公主一来要人,他们倒满面春风,嘘寒问暖了。

    大殿下笑得如此勉强,想来是看见叶长照没死成,觉得遗憾罢。

    经这么一遭,叶长照的罪证不能坐实,自是恢复自由了。

    若他不喜临月公主,拒了便是。

    “长照三年前便与翎玉议亲,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他眉眼带笑,语气温和。

    宵明愣住了。

    那个声音又道:“若是翎玉愿意,长照随时都能同你一块回齐国。”

    宵明的心忽地冷到极点,花身都没能稳住,叫微风吹到殿外去了。

    飘出殿外的那一刻,她仿佛都听不见其他人的声响了,只依稀察觉到一束若有若无的目光过来。

新书推荐: 师尊善于蛊惑人心『GB』 科学育仙:我在仙界搞母婴变革 穿越之嫡女若嘉 掌珍 暴徒 女配不做炮灰后[七零] 好奇怪,我们竟然在恋爱 听说今天雨很大 追竞女孩 贝斯手的丝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