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鬼门开。
几近亥正,街道已没什么人,只剩两排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芒,投下吊死鬼般的影子。
路边一家连锁便利店的员工靠在收银台上,被充足的冷气吹拂得昏昏欲睡。
百无聊赖之下,他懒散地打了个哈欠,盯着紧闭玻璃门外凝结的水雾发呆。
今天轮到他一人值夜班。
毕竟是中元节,同事都在天黑前紧赶慢赶回了家,现在店内除了播放的流行音乐曲调外,就只剩自己的哈欠声隔三差五回响。店员耷拉着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社交媒体。
热搜榜上一切如常。某某明星被爆出轨,干旱洪涝轮番灾害预警,专家的弱智建议,首度超级月亮将于今晚出现……总之,都是让他不感兴趣的老一套。
网络信号时断时续,仿佛也犯起懒,象征加载的圆圈旋转不停,如同旋涡。
手机不知不觉被倒扣一边,店员枕着胳膊,迷迷糊糊趴了下去。
算了,他想。
反正今夜大概没什么顾客,干脆睡一会儿。
——丝毫没有想到自己早已习惯通宵的生物钟,在这一刻显得多么不合常理。
“欢迎光临”的机械声响起,大门被突兀推开,裹进一阵夏夜炽热的风。
店员瞌睡被打断,猛然一惊,看见一个穿着白色吊带裙的女孩跨入门内,冲他礼貌地笑了笑。
对方像条灵活的泥鳅,滑去货架挑挑拣拣,很快拎了满满两筐食物前来收银台结账,他娴熟地扫描装袋,在心里感叹,年轻人果然不忌讳神神鬼鬼,深夜犯猪瘾就敢出门进货。
零零总总算下来,居然结了六七百块。看着费劲地提着两个特大号塑料袋出门的女孩,店员嘴角不受控地抽搐以下,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选择在鬼节深夜独身出门,一口气囤满够吃半个月的速食。
不过,这和他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店员伸完懒腰,重新坐下,眼神渐渐变得呆滞。
那股无法抵御的困意再次席卷而来,耳边循环播放的音乐断断续续,音符逐渐拉长、变形,就像某种动物的触须,窃窃私语间将他拉入沉睡的深渊。
他看到几缕银芒轻柔飘落,铺陈在玻璃门外,莹莹刺破如墨浓夜。
……昏迷前,毫无理由地,店员想起热搜榜上被他遗忘的超级月亮。
明明身旁被货架与墙壁包围,天花板上还有其他的楼层,建筑物却仿佛正在融化、消失,变得像果冻一样透明。
他的头顶,悬挂着一轮硕大到几近恐怖的玉盘,仿佛冲破城市天际线的外星来客——
原因不明、目的未知,带着攫取呼吸的压迫感,气泵般挤压出肺部的最后一丝氧气。
它在一呼一吸间飞快逼近,甚至能让人看清其上密密麻麻遍布的、充斥不祥气息的陨击坑。
那是与人造灯光迥异的月色。
它活了过来,扭动着、跳跃着,欢声笑语、无孔不入地侵占了他的全部视野——
店员惊恐地瞪大双眼,仿佛凡人目睹神降。
巨大的圆月高居天际,冷幽而诡谲的光芒在此时违反所有科学常理,洒向地球的每一个角落。
不分种族,不分国别,甚至不分昼夜,这一刻月光如树脂般滴落,将没有被选中的人们尽数包裹、定格,成为一枚枚鲜活的琥珀。
世界对他们按下了暂停键。
来时一路的蝉鸣,不知何时已经全体偃旗息鼓。
四周静悄悄的,少了昆虫聒噪,总算给人一丝喘气的空间。
室内外温差过大,几乎刚迈出便利店,滑至鼻尖的眼镜玻片就迅速蒙上一层雾。沿海城市夏季湿度惊人,归明月习以为常地用余光辨路,以半盲的状态走了五分钟,才停下来擦拭不断滴落小水珠的镜片,顺便放松因持续负重而隐隐酸痛的手臂。
燥热如附骨之疽,她压下裸奔的念头,把粘腻在脸上的汗湿黑发拨回原位,感觉自己像一只狂冒水蒸气的愚蠢开水壶。
两大袋零食静静地躺在路上,花花绿绿的包装被挤得干瘪,昭示着方才的一场冲动消费有多么“硕果累累”。
归明月,在大学毕业后的暑假,还剩两小时转钟即满二十二岁的七月十五,多多少少相信了中华传统习俗的神秘力量。
她的生日就在明天,按理来说并不需要大操大办,除了邀请忙于工作的妈妈和隔壁自小看着她长大的王阿姨外再无他人,除非那个和自己前后脚出生相差一小时的发小能够神兵天降。
但是,即使对方两年没见而性情大变,与她恩断义绝,会饿死鬼投胎般歹毒地吃光归明月的所有存货——
也不是此番鬼迷心窍的理由。
她并非爱囤货的人,家和学校附近的交通都很便利,商场小吃比比皆是,除了封城那段时间的迫不得已,储存物资这种居安思危的思维模式并没有在归明月的脑海里占据太大的空间。
再者,平时母女消耗较少,食物往往还没开封便过了保质期。久而久之,两人形成控制购物份量的习惯。
然而,这一惯例在今夜被全部打破。
从黄昏开始,归明月的心中就隐隐约约升起一股焦躁。
她并非生理期,也没摄入任何含咖啡因的饮品,却在不知名的暴躁情绪驱使下,如同困兽般地在家中团团转到九点——
几乎神经质地把厨房翻了个底朝天后,晚餐喝了两碗排骨汤的归明月得出了一个荒谬的结论。
她一定是饿了。
虽然胃部尚且传来饱胀感,虽然面对冰箱里的小蛋糕毫无进食的欲望,但她无比笃信自己的判断。
……即使不是现在,也会是将来。
长期以来,大概出于某种外貌偏见,归明月在外人面前获得的最多评价是“稳重文静”“看着就是读书的料”,如影随形地跟了她十几年,倒也阴差阳错地应证了几分皮格马利翁效应。
以貌取人固然不好,但暂且不论女孩的内心世界是否表里如一,在便利店结账的那一刻,她确实在店员略显惊讶的注视下感到了某种久违的尴尬。
在特殊的时间点鬼上身,像抑制不住口腹之欲的小孩子一样深夜突袭便利店,希望对方别把她当做什么奇怪的人。
不过,当下之急,倒与外界的看法无关。
归明月望向天空皎洁明亮的超级月亮,深吸一口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式锻炼的恶果显现了。
她揉了揉勉强有点形状的肱二头肌,许愿月色庇佑下的自己觉醒狼人血脉,让酸痛不堪的充血肌肉重回巅峰,获得至少能把两袋沉甸甸的东西一口气提回家的上肢力量。
……不知道是不是疲惫导致的错觉,这条往日她烂熟于心、闭着眼睛都能走的回程路,在今天显得格外漫长。
在她身后,便利店微弱的霓虹灯光早已不见。
前方路灯里坏了一个,澄黄的光线有了缺口,被黑黢黢的夜色裹挟得更为黯淡。
空气中的杂质在昏暗照射下如同水生藻类般漂浮不定,折射出某种泛黄旧照片的失真感。
街道空荡荡的,没有人声,没有虫鸣。两侧塑料袋在行走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在静谧的夜里无限放大。
归明月低头,只看到自己同样沉默的影子。
……奇怪。
来的时候,刚刚走过的拐角似乎还歪七扭八地摆放着几辆共享单车。
谁把它们全部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