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发现汤姆不再期待他的生日礼物了。
他的生日在平安夜，所以平安夜那晚我会为他准备两份礼物。
他虽然很早就对圣诞节不屑一顾——这是一个家庭聚会的节日，尽管我已经尽力去弥补，可我得承认汤姆始终缺乏家庭之爱——但他还是会期待礼物。
汤姆很小的时候就是一个克制的孩子。在同龄小孩还在哭着索要的时候，他已经能条理清晰地说出他要什么。
我怀疑这一方面和他早熟的性格有关，另一方面也与他很小的时候的经历有关。我隐约记得他小的时候常常会哭很久，但坦白说，梅洛普生下他后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不理会他，而我也疲于生计。
他哭得很少。我感觉一见到小孩子流眼泪就给他想要的，那就等于是在鼓励他哭泣。因此只要他在哭，我就不去他那里；等他不哭了，我才会抱着他给他擦眼泪。
为了在圣诞节那天得到双份的称心的礼物，他常常会在几周前就开始试探我的存款，然后假装不经意地流露出自己对某件东西的强烈兴趣。
如果我偶尔装作没明白他的意思，他还会向我撒娇——老实说，我真的抵抗不了这个。
小孩生来就应该得到爱护和帮助。我的吃穿用度一向不怎么花钱，除了定期储蓄外的钱，我都尽量满足他；但是我也说得很明白，超出这个额度之外，我一定会拒绝，而且没有商量的余地。
卢梭的话在一定程度上是有道理的：要是一个孩子想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话，他就会自以为是天下的主人，而变成一个专横暴戾、盛气凌人的人。他需要明白自由应当是有限度的自由。
但是爱德华兹的慷慨养大了他的胃口。
那天汤姆拿到钱后，客气地问了一下我的意见，然后问我要了一个盒子保存钱、两枚戒指和银行保险柜的钥匙。他和我一起把盒子塞在了衣柜深处，在盒子上上了锁，然后把钥匙给了我。
“我们一起保管。”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这是很大一笔钱，之后还会有更多的。”
他对自己的东西一向看得很紧，我知道他愿意和我一起保管，但并不是要和我分享。
几天后，他把那枚绿色的戒指戴在了胸口。
他摩挲着那枚戒指的样子让我有些不安。我不知道是巧合还是错觉，我觉得他在模仿爱德华兹。
变化不仅仅是这些。
爱德华兹离开后，很快有人猜测他和汤姆的关系——因为汤姆一直相貌不俗且举止很有教养。其实自从我们来到芬利庄园后，流言蜚语就一直没停止过，厨娘艾略特小姐就一直在打听汤姆是不是某个有钱人不名誉的私生子，或者我和他的关系。汤姆一直回避这个话题。
但现在，他对仆人们的态度也有了变化。他开始注意自己的措辞，但是态度更加傲慢，“如果你愿意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意思就是“我希望你这么做”。
我知道那不仅仅是因为他的钱，更是他的魔法。他知道自己与众不同，而现在他更不屑于伪装。
他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和凯瑟琳在一起。有时候我也被邀请来参与他们的小游戏，比如谁能用魔法让石头飞得更高，或者谁能更快地做出数学或者文字游戏。
我发现这些游戏并不是无意义的，因为他们都对输赢的结果非常在意。几次后，我确认他们彼此谁都不服气，正在通过这种活动争夺关系中的主导权。
在递推数列中赢了汤姆后，凯瑟琳跑到我这里很开心地让我看结果。我喂了她一块草莓蛋糕。凯瑟琳甜甜地笑了。
汤姆脸色很不好，他冷哼了一声抱着书离开了。
“我晚上想和你一起睡。”凯瑟琳悄悄地在我耳边说。
“为什么？”我也悄悄地问她。
“汤姆输了，他不开心。晚上他会让蛇爬到我的床上的。”凯瑟琳说。
汤姆有和蛇说话的能力。我只在故事里听过这样的事，但从来没真的见过有这样本领的人。他当着我的面让蛇绕到我的脖子上，我至今都记得那种冰冷的毛骨悚然的感觉。
我猜我的脸色一定不太好看，因为凯瑟琳放开了我。
“没关系的，我不害怕。希娜，你不用勉强自己。”她担忧地看着我。
我不能让一个小孩这么安慰我。于是我说，“没关系，我们一起睡。”
晚上凯瑟琳睡得很早。但是我想到下午的事，反而有些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过了一两个小时，外面开始下雪了，飞舞的雪片从窗户上擦过，屋子里变得更冷了。我翻出了毛毯，把凯瑟琳裹了起来。
我担心汤姆也会冷，翻出了另一条毛毯想送到他的房间里去。但是又害怕他已经让蛇藏在了屋子里的角落，只等我一走就来吓唬凯瑟琳。
我一点都不怀疑汤姆会不来。因为他是那种意志坚决、有仇必报、绝不隔夜的人。他在凯瑟琳的房间里找不到她，一定会来我这里。
我坐起身。
“汤姆？”
没有人回答我。
“汤姆，我现在过去找你。你不要让蛇上来。”我小声说。
还是没有人回答我。
我又小声说了一遍。然后感觉到脚边有什么东西悉悉索索地动了一下，蹭着我的小腿爬了过来。
一条小蛇慢悠悠地绕到了我的身上，很欢快地冲我吐了一下信子。
我松了口气，把它包在毯子里，摸黑去了汤姆的房间。
汤姆的房间比我的小一点，但是布局是一样的。他没拉窗帘，月光静静地洒了进来，镀上一层淡淡的银辉。
我走到他的床边，汤姆闭着眼安静地躺着。
我把毯子盖到他的被子上。小蛇在他的手边找了个地方窝了起来。
“汤姆？”我轻声叫他。
他一动不动，呼吸非常平缓。
我知道他没睡，但他显然也不想理我。
我戳了戳他的脸蛋。“晚上不可以再来吓唬我们了哦。”
他依然一动不动。
“递推数列有窍门的，我明天告诉你。”我轻声说。
其实没有，数列更考验对数字的敏感度，或者依赖大量的练习。但我知道汤姆不愿意承认凯瑟琳比他在数学上更有天赋。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读书了。”
在我以为汤姆不会有回应的时候，他突然说。他眼睛还闭着，刚才的声音仿佛我的幻觉。
是的，很久没有读了。
因为我们一起读但丁的《神曲》，讲到了维吉尔把欺诈怪物格里昂引诱上岸，最终和但丁一起骑上格里昂的背脊，盘旋着降落地狱的第八层。在说完倒霉的法厄同和伊卡洛斯的故事后，我问汤姆从中学到了什么。
法厄同是太阳神阿波罗的儿子，坚持要驾驭父亲的太阳车。但因不善驭术，拉车的天马失控，毁坏了大地，最后也因此受到惩罚，被宙斯以霹雳处死。
伊卡洛斯和他的故事差不多，他在和父亲背着用蜡和羽毛制成的双翼飞离克里特岛时，无视警告，飞近了太阳，结果蜡融翼脱而堕海而死。
这两个故事在我们两年前读《埃涅阿斯纪》的时候都提到过，汤姆对此并不陌生。
我再次这么问他，也是想以此提醒他应当有所畏惧。
汤姆很清楚我的意思，但他不在乎。
他告诉我第一个故事中，如果阿波罗一早就教导法厄同如何驾驶太阳车，那么大地不会遭殃，法厄同也不会死。
第二个故事也是那个工匠父亲的错，他怎么会笨到用蜡来做双翼呢？
总之都是父亲们的失职。
我被气得头晕。我就不该把《爱弥儿》当成教育指南。我早该想到卢梭的教育方法的不靠谱，他根本没教过孩子，完全是纸上谈兵。
我不得不承认教师的责任非常重大，而我的能力则远远不足。
因此我再一次恳切地要求克拉克爵士尽快寻找新的称职的家庭教师，最好让汤姆也能一起跟着学。
其实我认为克拉克爵士应当亲自教养凯瑟琳。但是爵士本人对此不以为意。
“苏埃东尼乌斯*总是在夸大事实。”我假装不经意地提起奥古斯都亲自教育他的孩子的事，他有点好笑地说，“男人有许多事情要做，做父亲的职责是最后才考虑的。如果我的妻子还在就好了——”
他的神情转向伤感，我只好什么都不能再说了。
但是那之后我也不愿意再和汤姆一起读文学了——他事实上并不需要我，他在十岁之前就已经完全学会了读书和写字——我很高兴看到他已经养成了记忆、思索和推理的习惯。
这是一个顽皮的试探，他知道我想要什么答案，但是他不愿意服从我，我只担心他为了挑战我而刻意扭曲故事的意义，那根本违背了阅读的原意。
“你已经明白那些故事要告诉你什么道理了，不是吗？那就是阅读的意义了。”我说，“我只是觉得你需要更好的老师。”
我索性告诉他，“事实上，如果芬利庄园还没有家庭教师的话，我正在考虑带你去伦敦上学。”
这或许是件麻烦的事。但是现在看来不得不这么做。
在我观察了他与凯瑟琳的相处后，我前所未有地意识到汤姆是个天生的暴君。
他雄心勃勃，他有卓越的才能，而且他永远不会甘心一个人离群索居地生活。
那他必须了解和适应社会法则。他需要明白自由和权力都是有限的，也必须知道健康的关系不会只有支配和被支配。
这些我没办法教会他。
汤姆很惊讶地睁开眼。
“我只能负担得起公立学校或者寄宿学校的费用。如果你要去私立学校的话，你得自己支付一部分钱。”我说。
“我不想去。他们教不会我任何东西。”汤姆只思考了一小会。轻蔑的神色浮现在他的脸上。
我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他本来就不大看得起其他人，而现在他有了更多底气。
“你需要去。如果你拿到高中或者大学文凭，你会有更好的前途和选择。”
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学会怎么和老师、同龄人相处。但我知道他根本不屑应对这个，所以我连提都没提。但是他抗拒不了更好、更光明的前途。
汤姆狐疑地看了我一会。
“那就公立学校吧。我想再等至少半年再去，等我十一岁之后。”他最后皱着眉说，“你会和我一起去伦敦吧？”
只有在这一刻他看起来更像个孩子。
可我知道他以后是会离开我的。尽管他现在还察觉不到这一点。
汤姆想要的东西太多，他傲慢、贪婪、不知满足，他想要得到一切他看到的东西。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黑色的眼睛在夜里闪闪发光，那是野兽的、永不知疲倦的渴望。
“除非我们两人都同意以外，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我把我的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说。
我想他总会有一天会精疲力竭地倒在我看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