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离奇破碎，片段式的在过去和未来切换。

    上一秒还在读书，下一秒就在竞赛场上，她着急忙慌地翻开面前的资料，结果翻开是一张白纸。紧张感瞬间袭来，可一眨眼，又在获奖聚餐，她推开门出去的一瞬看到背着运动斜挎包的少年站在夜色里。

    循环往复，路嘉一精神紧绷，一声巨响脚下瞬间踩空的感觉出现，她彻底惊醒，心有余悸。

    随之而来的，还有大脑被钝钝地重击过的滞后感。

    路嘉一顺手按下床边阅读灯，朦胧的灯光亮起时，她闭着眼坐起，喉咙发干，口腔里还有极淡的蜂蜜甜味。缓了缓，她拉开卧室门想去拿水。

    可忽地，瞥见客厅茶几上不知何时落下的银灰色打火机，彻底顿住。

    聚会、酒吧、李佳静、果酒、余嫚逐一闪回进记忆片段里。

    然后，是程衍。

    她盯着桌上遗落的打火机僵滞片刻，还是有些不想承认，又不死心地拿起摆架上的手机打开看了眼。

    点进通话记录，最近的通话，程衍的。

    两次。

    像是电影慢放一般，后置的记忆一帧一帧地播放，低沉的嗓音模糊又清晰。

    —你喝醉了，我让司机过去，叫上熟悉的朋友，让她送你回家，好不好？

    —你不来接我吗？

    良久的沉默后，嗓音愈发模糊。

    —路嘉一，知道我是谁吗？

    —程衍。

    —程二。

    —程小二。

    —程二哥。

    —......位置发我。

    然后，无数个瞬间旋转跳跃着，车内的温度、脖颈间的冷调香味、灼热的怀抱，腰间的手臂触感。

    心跳和呼吸不受控制。

    她深深吸了口气，收手时片段定格，停滞在程衍站在卧室里的身影。

    青年眉眼低垂，没看她，嗓音极低极哑，像是自嘲的那句“你问我。”

    醉酒的她没理解，程衍没再多说，反手半掩上房门，嗓音淡淡：“睡吧，我在外面，不舒服叫我。”

    没再给她说话的机会。

    卧室里的大片微光被阻隔，仅仅留出的门缝里透出丝丝缕缕微茫，让人莫名觉得安心。

    一瞬间，所有混乱和朦胧的思绪彻底清晰。

    路嘉一站在原地，思忖几秒，抬脚走到沙发前在打火机的位置前坐下。

    银灰色，磨砂质感，底部刻有熟悉的字母。路嘉一看着眼熟，想了会儿才想起来，上次陆成远发误给的酒吧vip卡片上也有同样的字母标志。

    她记得，除了电影拍摄需要，程衍是不抽烟的，但无聊时习惯性地手上会摆弄着打火机，所以应该是在酒吧随手拿起把玩的。

    路嘉一几乎能想到程衍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壁灯昏黄，身高腿长的身影半靠在沙发上低眸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重墨勾勒般的眉眼低垂，没什么表情的样子。

    莫名地，路嘉一抿起唇角，缓慢地捂住眼睛。

    脱离清醒和现实，朦胧的酒意会揭穿你所有的虚伪和谎言。

    无意识的言语，下意识的依赖。

    刻意避开的嫌隙和过去，无声地裸露出来，无法忽略。情绪反扑，更显萧瑟。

    她思索良久，拿起打火机，无意识学着程衍的动作，啪嗒一声打开又关上。

    须臾，强迫自己收回思绪，抿着唇角进到厨房打开冰箱，瞥见里面新放进的蜂蜜和解酒药，她错愕着环视了眼厨房，所有东西都在原位，又仿佛什么都没变过。

    可路嘉一知道，苦涩的解酒药是真的，微甜的蜂蜜水也是真的。就连被主人遗落的打火机也是真的。

    她在冰箱前站了许久，目光无意识地低垂，然后，脑中闪过余嫚在聚会时的话。

    像是被刻意掩藏许久的念头露出头角，然后不受控制地带动着心脏的节奏。

    萌发，然后恣意生长，蔓延着占据所有念想。

    冰水入喉也没能削减半分，反而愈发愈烈。良久，她忍了忍，没忍住，然后重新坐回打火机前的位置上，面色平静地点进余嫚的微信。

    她过不去。

    从来都，过不去。

    -

    会议结束后，路嘉一有一天的休息。

    睡不着后，索性坐在客厅的地毯上靠着沙发发呆。岂料，熬夜冠军也另有其人。

    余嫚的电话几乎即刻打过来，毫不惊讶：“哦，一一同学，这不是很明显吗？你才意识到吗？”

    “很......明显？”

    路嘉一不解。

    “怎么说呢，自从知道你大学期间那个一见钟情的‘杀猪盘’是程衍本人之后，视角一切换，就突然世界都清晰了呢。”余嫚轻啧声，“我一直以为你真的是因为职业对各种现实主义题材的电影感兴趣呢，现在想想，这几年上映的现实主义题材电影里最多的主角是谁电影节颁奖礼上常客是谁......”

    “......”路嘉一启了启唇，又保持缄默。

    余嫚刻意停顿，百转千回地叹了口气：“一一啊，我有时候都在想怎么有人工作的时候游刃有余，生活里却能紧绷成你这个样子。”

    她声音放轻：“但是呢，昨天居然能看到你跟人耍小脾气。”

    所以，她才会放心让程衍一个人送好友回去。

    路嘉一抿起唇角，工作里从容，是因为她确信自己做好了准备。可生活里......耍小脾气吗。

    “一一。”

    余嫚思索着：“所以，怎么样了？”

    路嘉一茫然：“什么怎么样？”

    余嫚轻啊声，不可置信道：“不是，你凌晨三四点给我发消息说自己过不去，现在问我什么怎么样？”

    她想到什么，认真问出声：“因为他是程衍？”

    余嫚说得没头没尾，可路嘉一听明白了。

    半晌，她轻摇头，低声：“如果是以前，可能会因为这个原因逃避，但现在不会，我知道我很好，我还会更好。可是，嫚嫚，没有这样的道理。”

    “时间太久了，会淡化掉太多情绪和好感，而且，没有我自己忘不掉就要他就要继续喜欢我的道理。”

    路嘉一摩擦了下手里的打火机，缓缓道：“这不公平。”

    余嫚安静下来，冷不丁问：“......那你打算就这么放弃？”

    放弃。

    路嘉一心脏骤然紧缩了下，她后知后觉这么多年遇到这么多人从来没想过开始一段感情是因为从来没放下过，无意识握紧手里的打火机：“......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余嫚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你一个不喜欢模棱两可的人怎么会觉得自己不知道，一般遇到不知道的时候你不都是一脑门想要整理理清——”

    她戛然而止，安静余沉默里，余嫚的水杯忽地重重放在桌面上，声音压得更低，奇奇怪怪又不可思议道：“路嘉一，你该不会因为昨天醉酒跟人耍酒疯撒娇后觉得无法面对，所以在逃避吧？”

    “......”

    路嘉一睫毛轻颤，语调平静：“我没有，我不是喜欢逃避的人，而且不就是喝醉酒对一个以前喜欢现在又处于尴尬期的人撒——”

    她顿住，语调中带着些质疑和不解：“等等，你为什么觉得我在撒娇，那只是醉酒后正常的记忆错乱反应，正常生理和心理现象。”

    “......”

    余嫚哽住，张了张嘴，那端路嘉一的声音还在继续：“还有，我真的没有逃避，我在国外的时候你醉酒不是还经常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接你吗，所以，这很容易面对，有什么可逃避的，没有，你觉得呢？”

    路嘉一终于总结陈词，并且反问，以求得到赞同获取支持。

    她一套惯用的连招后，余嫚......余嫚喝了口水：“啊对对对。”

    路嘉一：“......”

    路嘉一启了启唇，还想再说，目光触及手里的打火机，突然沉默泄气，低声呢喃：“真没有逃避，我在思考。”

    余嫚忍着笑胡乱嗯嗯两声，附和道：“嗯，我知道，你没逃避，你在烧烤。”

    “......”

    ......那你别敷衍得这么明显。

    像是为了附和她的没逃避，没等路嘉一理清思路，工作消息先发了过来。

    -

    台里年后的新栏目陆陆续续下发公示，包括路嘉一申请的新栏目。

    她其实并不意外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名字，她申请前就查过信息，年限语言学历工作经历都符合条件，再加上与其他热度高的栏目相比，国际频道的各个栏目反而竞争没那么激烈。

    但依旧是值得开心的，像是石头终于落地，路嘉一弯起唇角。余嫚直接打电话过来恭喜，周围的同事也笑着祝贺，贺老师也发来消息恭喜。

    她一一回复，想了想拍下邮件图片，给外婆、余阿姨和沈阿姨单独发了截图和消息，一旁的况源瞥到，乐出声：“嘉一姐，你怎么跟我一样，还跟家里炫耀成绩啊？”

    其实不是炫耀，是给所有帮助和关心她的人予以反馈。想对所有曾经帮助过她的人说，她感恩，也不会辜负期待。

    路嘉一莞尔，没解释，低眸整理手头上的稿件和素材。

    这一忙便到除夕前。

    今年除夕是1月31号，国际频道的华人除夕晚会会在30号网络播出，势必要提前录制完成。还在跑涉外会议的路嘉一莫名其妙被临时抓了壮丁，在摄影棚和另外几位国际频道的主播记者录制了几秒的德语庆祝镜头。

    拍摄完成后直接赶去了会场，回到台里又要继续剪辑素材和准备稿件，几乎忙到脚不沾地。综艺组那边也是一样，她和余嫚几乎没有同时在台里的时候。

    临近除夕时，台里下发年假申请表让统计各组人员的年假时间，为了确保春节期间各个栏目都能正常进行，需要错峰休假。

    “怎么有些日期还不能选？”况源咦了声，陈橙在旁边解释：“各个频道各个栏目不一样，不可能开天窗的，所以各组时间都是错开的，只能在可选范围内休假。不过呢，年假期间三倍工资的补贴还是有的，不过你这种富二代应该看不上这三瓜俩枣的。”

    况源挠挠头：“那还是春节假期比较重要啊。”

    陈橙笑，转头问路嘉一：“对了，外调时有春节假期吗？”

    “没有，也要值班，但有春节补助，也会按照当地的节目调整假期。”路嘉一说着，接过陈橙递来的零食道谢。

    陈橙这才放心，转头看到况源在工位上瘫坐着，乐出声，也丢给他一包零食：“别在心里骂了，领导也听不到。说来也奇怪，你一个富二代非要考到台里干什么，体验生活啊？”

    况源一脸深沉：“你不懂，我家老头很迷信的。到我这代是第三代，富不过三代的道理我老头懂，所以老头对我的要求就是坚决杜绝富三代创业，也不能去创业型公司，但要有稳定工作。台里钱不多，但......它有编制啊！”

    其他人也被他逗笑，提醒他：“等等再凡尔赛，先把你年假区间申请了。”

    “哦。”

    自从路嘉一回来以后，况源一直是跟着路嘉一和陈橙跑会的，三个人的年假可选区间差不太多，他转头去看路嘉一的电脑桌面惊呼声：“嘉一姐，你除夕不回去吗？”

    路嘉一选完直接提交，“初一到初三全天要值班，中间有个外商会。”

    她和外婆说过了，初四回去，能把年假和调休一起用，这样就能陪外婆待到元宵后。

    “啊，好惨。”况源一脸同情，路嘉一面无表情地啃了口茶点：“是呢。”

    陈橙乐不可□□你可就不知道了，一个人在外面过年可比回家过年舒服多了，我倒是宁愿待在江北一个人过年，也不想回去。”

    况源不理解，挠挠头，又嘀咕道：“也是，不过我衍哥也是，他在山里过呢......”

    路嘉一手一顿。

    程衍......路嘉一心脏紧缩，况源倒是自顾道：“我除夕前要请两天假，除夕后要请三天，不对啊，这就把我明年的年假都用了？年假这么少吗？”

    陈橙：“......”

    路嘉一......路嘉一收回目光。

    -

    除夕前一天，江北街景繁华绚烂，来往的车流和人却少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商场也换上了与春节更适配的广告牌，路嘉一摸出手机对着两遍的商场大楼正要录制了下红红火火的春节氛围发给已经陪余阿姨一起回宜城过新年的余嫚，几乎刚发过去，余嫚就发来了语音通话。

    “怎么，你想好了？”余嫚笑着出声，路嘉一松怔：“想好什——”

    话没说完，突然抬头看向不知道另一侧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切换的广告屏，红底黑色戗驳领西装衬得大屏里身高腿长的人身形更加优越，眉骨前的碎发被抓起，骨相绝佳，大荧幕里一贯收敛的压迫感此时毫无遮掩地展现出来。偏偏，弯腰出暗红色车里出来时举手投足却带着贵气和随性。

    程衍随手搭在暗红色的车门上，灯光闪烁着打在他眼前，站在灯光里的人姿态自然。

    她恍惚几秒，点开录制的视频看了眼，结束镜头一晃而过时刚好带到随着镜头驶来的程衍。

    路嘉一：“......拍的时候没有。”

    “好吧。”余嫚还有点失望，不过转头拿着手机出去，陪着她一路闲聊，中途路嘉一还在附近买了杯奶茶，直到路嘉一回到住的地方才挂断。

    路嘉一抱着奶茶坐在客厅地毯上，随手要找一部电影当做背景音，习惯性地点开时才发觉是程衍的第一部电影。

    破旧的上衣，洗得泛白的牛仔裤，还有青山绿水里少年格外清晰极具冲击力的五官。

    如同她记忆里遇见无数次的少年模样。

    路嘉一看过太多遍，记得每一句台词。

    她视线莫名扫过电脑旁的银灰色打火机，手臂趴在沙发上有些失神，随手拿起旁边的薄毯搭在腿上。少年低沉微哑的嗓音传出，莫名地，杂乱的思绪安静下来，连同微末的困意一同袭来。

    昏昏欲睡里，她梦见大二那年烟花绚烂里的除夕夜，少年手指拨弄着打火机，啪嗒啪嗒的一声声在不断闪烁的烟花背景里，抬起头看她：“你程二哥呢，没追女孩子的经验。”

    “给个机会，行吗？”

    再然后，少年按下打火机，火苗微弱闪动，递在她面前：“那就祝我们路小七，朝朝如愿，岁岁平安。”

    那是路嘉一第一次知道一个人心跳可以这么快，但又能胆小地不敢确认真假。直到飞机停在宜城机场，她站在出口处，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低眸打字：【你说的......是真的吗？】

    那是的程衍秒回：【现在想后悔？】

    路嘉一当然不舍得后悔。

    可故事到最后，她没后悔，却还是无疾而终。

    一瞬间，路嘉一分不清是梦还是别的，又是醉酒的深夜，程衍站在卧室门口。光线昏黄，青年偏低的嗓音带着嘲弄，似在问她又在问自己：“路嘉一，你问我？”

    身影模糊，声音也是模糊的。

    落寞低嘲的情绪却是清晰的。

    后置的情绪瞬间反扑，路嘉一想要出声，想说很多，可直到老小区窗外的第一声爆竹声响起时，她忽然惊醒。

    空荡荡的客厅里，光线昏黄，电脑里循环播放的电影中，少年朝着山外狂奔，片尾曲缓缓响起。

    莫名地，鬼使神差的，路嘉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好像她没有抓住少年的手，少年就如同电影的最后一幕一般，彻底消失。所有杂乱的念头褪去，被刻意压抑掩藏的想法愈发清晰坚定。

    她点进余嫚的微信。

    路嘉一：【嫚嫚。】

    路嘉一：【我想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