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交替,天色方才呈现出一抹淡淡的青白色。
靠近奉金国边境的桑蓟镇的集市里,却早已是一片人声鼎沸的景象。
只见一群妇人们簇拥在一处,有的还带着自家的闺女。她们将一位揽工头子紧紧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叫嚷着,都在争抢着那有限的招工名额。
“驿站招一个洒扫!”
“万祥酒家招两个洗碗的!”
“我来!我来!我来!”
其中,有一位身形瘦弱、穿着破烂的小姑娘,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单薄。她就算被周围拥挤的人群推来搡去,好几次都差点狼狈地摔倒在地,依旧拼命地朝着人堆里挤。
就在这喧闹之中,突然又传来一声:“绮梦院招一个浆洗工!”
“那不是青楼吗?”
“那是腌臜之地,良家女子可千万不能去。”
“绮梦院一天40文!”
刚刚在人群里的小姑娘好不容易才从人堆之中挤了出来。只见她郑重其事地朝着揽工头子举起手,用力地挥了挥。
一旁的妇人瞧见这小姑娘的举动,眼中满是疑惑与好奇,那眼神仿佛在说:这姑娘莫不是糊涂了,怎么还上赶着应下这青楼的差事呢?
“这不是那个小哑巴嘛?” 一位妇人撇着嘴说道。
“前段时间流浪到镇子上的,怪可怜的。” 另一位妇人接话道。
“可不是嘛,听说她还是个孤儿呢,也难怪行事这般没个分寸。” 又一位妇人摇着头,眼中透着几分怜悯,却也夹杂着些许不屑。
揽工头子眼见小姑娘应下了差事,生怕她一会儿就反悔了,赶忙对着她大声喊道:“哎,那边摆着的簿子。你!赶紧去那上头签上自个儿的名字,一会儿就有小厮带你去报道!” 说着,还伸手指了指不远处放着簿子的桌子方向。
只见小姑娘摇摇晃晃地再次挤出人群,发髻已经松散开来。她伸手扶正头上的木钗,脸上流露出一丝庆幸,随后走向桌子,拿起笔在簿子上认真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谢……谢什么啊?”一旁的小厮看着小姑娘写下的字,疑惑地问道。
在那本簿子上,一个娟秀的“谢”字清晰可见,后面的两个字却歪斜扭曲,难以辨识。面对此景,小姑娘局促地站在原地,没有回答,只有她自己明白,她的名字叫“谢若水”。
“罢了罢了,那就按个手印。”小厮也不再问了,不耐烦地催促道。
在按下手印之后,小厮便领着谢若水来到绮梦院的门前,这里富丽堂皇的装潢和这座边陲小城格格不入。小厮敲了敲门,半晌才有人来应门。
“敲敲敲!投胎都没你这样急!大清早的,都休息着呢!”门缓缓打开,走出来的是个年轻姑娘,睡眼惺忪、头发蓬乱的。
“姐姐莫怪。”小厮见到年轻姑娘后,原本紧蹙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谄媚地解释道,“招工的人我带来了,这才打搅了姐姐的美梦。”
那年轻姑娘这才注意到一旁瘦弱的身影,一撇嘴说道:“怎么是个黄毛丫头?能吃苦吗?”
“别看年纪不大,干活可利索了!”小厮见状急忙又解释道,紧接着一溜烟跑了,只留下一句话,“我还有事,麻烦姐姐好好照顾她!”
事已至此,年轻姑娘瞟了眼脏兮兮的谢若水,抬手用衣袖捂着鼻子,说道:“跟我进来吧。”
谢若水倒也不带犹豫,径直跟着走了进去。
“以后你就负责姑娘姐姐们的衣服浆洗,这里是干啥的,他们都告诉你了吧?吴妈妈现在休息着呢,吴妈妈是这里的老鸨、管事的……要干的活,我先和你交代下。”年轻姑娘也不等谢若水回话,继续说道,“院里白天清闲,但别人休息你得把活做完,试工三天。还有……你就先安置在马厩旁的柴房。丑话先说前头,吴妈妈泼辣得很,你要是偷懒耍滑,定有你的苦头吃。”
谢若水跟在年轻姑娘身旁识相地频频点头,见状年轻姑娘笑话道:“你倒是老实,就是你这也太邋遢了……你叫啥呀?
“谢……”谢若水口中发出扭曲的声音,又沉默了。
“谢?你没名字吗?”年轻姑娘看到谢若水摇了摇头后,眼神流露出一丝怜悯,也不再追问,“你看着还比我小些,以后就叫你谢丫头吧。我叫菊儿,是红牌茹鹴的丫鬟。”
谢若水终于找到了份维生的活计,她的漂泊生活也暂时告一段落。天还未亮,她便开始清洗普通妓子们的衣物,而花魁和红牌们则都有丫鬟服侍。
菊儿虽然在待人接物上看起来老练,平时对她也颇为照顾,实则也才刚满16岁,只比她大一岁。菊儿在忙碌之余,总喜欢抽空来找谢若水八卦院里的所见所闻,说哪家公子豪掷千金要见花魁娘子,又或是哪个酸秀才追着茹鹴献诗。谢若水总是边忙碌地洗衣服,边心不在焉地点头。
夜幕降临后,绮梦院灯火辉煌,热闹非凡。忙完一天浆洗的谢若水此刻独坐在昏暗的后院里,望着绮梦院里如白昼般的灯火,听着喧闹的歌曲和人声鼎沸,沉默地看着听着,一段记忆慢慢印上她的心头。
“若水!走!”这声的呼唤不断在谢若水的脑海中回荡着,这是父亲最后对她说的话。
十年了,她对庸安山庄的记忆似乎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消逝。谢若水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那晚的真相好像连自己都要忘了。即便是父亲和兄长们的面容,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她唯一记得的是父亲让她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谢若水仅能从记忆深处朦胧回忆起那漫山大火彻夜熊熊燃烧的场景。年仅五岁的她被父亲推搡着向后山奔逃,仓皇回首间,只有父亲毅然往大火中奔袭的背影,说要把兄长们带回来。
“我寻到钰参、钰辰后就来找你!”
“若水!走!”
再往后的记忆皆是模糊一片,只记得醒来时,空无一人,她自己竟毫发无损,衣衫整洁如初,手中紧紧握着一支木钗,父亲和两位兄长不见所踪。
“爹!爹!爹……”
“哥哥……”
周围只有尚未熄灭的火星,噼啪作响,焦糊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远处山庄仅存的断壁残垣间,暗红闪烁,烟雾未散。后山不知何时立起一道结界,她无法再回山庄,顾不得哭泣只得朝山下的赤铜镇走去,沿途听到人们纷纷议论庸安山庄的惨状,一场大火……无一幸存。
她在赤铜镇徘徊数月,早已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期间,这个镇子里居然聚集了不少宗门弟子,似乎都在探寻山庄覆灭的原由。
“仙长……求您……我……帮帮我……”当她试图寻求帮助时,却惊觉自己无法道出任何关于庸安山庄和自己的只言片语。那些宗门之人大多居高临下,只当她是个乞儿,她苦苦拉着他们的衣袍哭泣时,多数厉声呵斥驱逐,唯寥寥数人给几文钱,便草草将她打发了事。谢若水就靠着那些文钱和偶尔好心人的接济艰难度日。
某日,一位身着赤红锦袍的中年修士,当众宣布:“庸安山庄,暗通妖邪,致招覆灭,实乃罪有应得,为世所唾弃,那场火灾便是上苍之谴罚!”
庸安山庄的大火,关于自己身上奇怪的现象,还有山庄里百余条人命的逝去……自此,似乎都被那些修士们盖棺定论了。年幼的谢若水想要冲到那人面前辩驳,她知道不是的!父亲不是坏人!这一切一定另有原因!她内心十分笃定自己的猜想。霎时间,她只感觉气血逆流,猛地吐出一口血,再无力气起身……
十年间,谢若水带着满心的疑问和无由来的忿恨到处漂泊,辗转于各地,只有那支遗存的木钗寄托着她无尽的思念。
她为山庄洗清冤屈的信念从未磨灭,每到一个新地方,便留意着民间关于各宗门的只言片语,一心探寻那赤衣修士的由来。为求一线生机,在大街小巷中卑微乞讨,她被迫与野狗争食,却屡遭人嫌恶,辱骂殴打如影随形,驱逐驱赶更是家常便饭,也遇到过善人接济,但她不敢多做停留。
谢若水身受不明咒法,好像被囚在无形牢笼中。每当她想要袒露真心实意时,言语在唇齿间遏止,仿佛一双无形的手用力地扼住了她的喉咙,同时她的思绪也会陷入混沌泥沼,随着年纪增长愈发严重,导致她一路举步维艰,毫无头绪可寻。
无奈之下,她只能去那些流言传出有妖邪出没的城镇,希望能碰碰运气,遇到与那赤衣修士有关的消息。
“喂……喂……谢丫头!”
谢若水的思绪被喊叫声拉回现实,抬头看去,是菊儿在叫她。菊儿叉着腰,没好气地问道:“你个丫头,天天想些什么?叫你都没反应。”
谢若水摇摇头,指了指灯火通明的前院。菊儿立刻了然,回答道:“吴妈妈去应付贵客了,李秀才又来找茹鹴姐姐了,那些酸诗得念老半天呢。瞧!我给你带了什么?”随后,菊儿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着的精致点心,递到谢若水面前。
谢若水心头一震,与菊儿并肩坐在台阶上,共同品尝着点心。
“你不必如此……”
“啊!”菊儿听到谢若水口中吐露出一句完整的话语,顿时惊叫着跳了起来,“你……你能好好说话啊?”
谢若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眼神黯淡下去。菊儿见状,拍拍她的肩头,安慰道:“神秘兮兮的,你不想说,我不问就是了……会来这里的哪有啥好命的。”
“吃。”谢若水像做错事一般,将剩余的点心递到菊儿嘴边。
“你吃吧。往后啊,这些点心,我想吃多少都有……”菊儿骄傲地抬头,得意地宣称道,“再过几个月,吴妈妈说要给我开脸了……以后,我就能和茹鹴姐姐一样锦衣玉食了。到时候,我罩着你啊!”
谢若水聆听着菊儿的话语,一时间难以分辨是喜悦还是忧伤,五味杂陈的情绪在心头翻滚。
“不必为我难过。七岁被卖到这里时,我就知道总有这一天的。”菊儿以大姐姐的姿态反过来安慰谢若水,“看到你就想起家里的小妹。希望靠着卖我得的五两银子能换她活下去……”
谢若水感觉更加愧对菊儿,自从来到绮梦院后,菊儿视她为姐妹,可她却无法报答菊儿的这份恩情。她是为了传闻中桑蓟镇的妖邪而来,待修士们前来铲除过后,她就要离开了。谢若水心中隐约感到一丝不舍,这次她不愿意像以往那样匆匆离去……
临近天明,前尘过往如走马灯般在谢若水的脑海中不停闪回,而往后之路又如迷途。
她想多待些日子,可内心备受谴责与煎熬。
她怀揣着用油纸包裹着的剩余点心,辗转反侧,难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