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焉恍惚着看向正带着妻儿游走于满场热闹中的陆骁业,耳边却响着来自上一个时空的声音:
“诶江焉!你老家上热搜了!”
“什么热搜?”
“说是抓了很大的跨国犯罪团伙,现在网上都在说可能有什么保护伞,不过都很隐晦,发出去就会被屏蔽的那种。”
“哪方面的犯罪?我之前没听说过。”
“这个…你还是自己看吧。”
屠了版又一次一次被撤下来的词条,要几经翻转镜像才能看得见的只言片语,却依旧让当时正在大学校园里上课的江焉如坠冰窖。
数字大到让他这个学数理的人一时间丧失了识别单位的能力,只能伸手指着数字一次一次念着小孩子一样的数数方式:
个、十、百千万……
手指再向下一划……
洗钱,真的已经是其中最最微不足道的罪名了。江焉猛地闭了闭眼,僵硬着脸色回头看向同样沉默的陆涯。
陆涯反复深呼吸着调整情绪,强颜欢笑道:“我现在明白他为什么笃定我就算查到线索也不会对他做什么了。”
即便他无所谓玉石俱焚,但他做不到不在乎江焉。
这样看来,上一世的江焉离开陆家后,反而是阴差阳错给了陆涯做事的便利。
只不过从结果来看,另一个他失败了。
陆涯拉着江焉的手,勉强对着一脸好奇的周翰宁颔首示意,转身就要走。
在刚要抬步时,一直坐在秋千上“晒月光”的薄舒冷不丁凉凉开口:“听说陆家的人最近在找一个人,可能就是你的那个朋友,这至少能说明你的朋友还是安全的。”
“多谢。”陆涯沉声道。
薄舒幽幽起身,视线掠过被陆涯护在身后的江焉,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在做好准备、收集完全证据之前,不要轻易交出你们的底牌,否则这可能害了你的朋友,更害了你在乎的人。”
“嗯。”
“OK,再见。”
薄舒丢下这话就重新闭目养神,仿佛只是随便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江焉愣愣被陆涯牵着走,临进门前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长发垂在薄舒耳后自然弯起的弧度。
两人躲在二楼的角落,陆涯按着江焉的肩膀,定定看着眼前人掩不住担忧的双眸。
“尽快离开陆家,”他捏着手下的温度,拉着人坐了下来,手心里还紧紧攥着江焉的手指,“上一次你如何走的,这一次也走。”
诚然,陆家不能再继续呆下去了。
江焉是他最大的软肋,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看着江焉跟随陆家这个庞然大物一起倒下,最后被掩埋在明明从来都与他无关的那些黑暗里。
江焉听懂了陆涯话里的意思,涩然眨眨眼,反问道:“那你呢?”
“这些和你没关系,但我…”陆涯扯扯嘴角,“我走不了。”
“可你妈妈已经和陆骁业离婚了,你是被判给你妈妈的!”江焉红了眼,反手握住陆涯已经开始颤抖的手,“你才十八岁,你知道外面什么样子吗,你知道刚才周翰宁指的是什么人吗,这种时候你让我走,你觉得我会答应你?”
在陆涯走后的那些日子,他哪怕远离这些人际关系太久也不得不重新返回。
白眼、冷待,这些甚至都是微不足道的。
他就算冷眼旁观着,就算时时刻刻记得明哲保身,但还是亲眼目睹过。
在光照不见的地方,暴力和逼迫才是家常便饭,那些都会轻而易举磨碎一个人的气性。
二十五岁的陆涯死在这些的手上,那十八岁的陆涯呢?
江焉甚至都不用怀疑自己的直觉。
陆家背后倚靠的大树到底是什么,大树身后是不是还有一座大山。
这些问题显而易见,躲不开的。
而他更清楚,陆涯已经选了最剑走偏锋的一条路。
和陆骁业比速度比实力都比不过,那就从内里爆破,拉着陆家这座山一起倒下,两辈子的陆涯都是这么想的。
江焉捧起陆涯的脸,残忍又心疼地说:“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一个人的力量真的太微弱了。”
陆涯轻笑一声,抬手拿开江焉的手,他没来由地,说起另一句话:“你知道我为什么从小到大都和陆骁业过不去吗?”
江焉皱起眉,说出他一直以为的真相:“因为他对不起你亲生母亲?”
“你这么想?”
陆涯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偏过头听着窗外热闹的人声与音乐,“他俩之间从来都没有感情,和施珃一样,商业联姻,但裴女士没像施珃那样认命,因为她的心比陆骁业更狠,她要的是钱不是婚姻。”
他的嘴角勾起嘲弄又无力的弧度,说:“我爷爷,是被他们两个联手逼死的,为的就是拿走他手里陆家的全部,下一个就是我了。”
“什么意思?”
“因为遗嘱上写,成年后的我将得到属于我的那一份,若是出现意外,遗产将按遗言转交给我母亲。”
江焉倏地呆住了,在寒毛乍起的瞬间,又听陆涯说:“陆骁业不想我拿到这笔钱,也不会希望我死后这钱被我妈拿到。”
谁也想不到,那个初见时就已经躺在病床上,浑身死气沉沉的老人,是被他的亲生儿子逼死的,甚至是联合前任儿媳。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陆涯一直和陆骁业过不去,为什么陆涯越长大越叛逆,甚至临近成年越来越荒唐,从来都不干正事。
陆骁业是个疯子,为了陆家的全部他眼里没有亲情,只有利益。
而陆涯这么多年用着小打小闹伪装着自己,实际上早就开始反抗陆骁业的控制和忌惮。
“我的力量的确很微弱,”陆涯转过视线看向江焉,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抬手拂过江焉的鼻梁,“我连保护自己都已经很艰难,你不能留下,明白吗?”
“搬回寝室去,之后对外,我们是陌生人。”
此后江焉是怎样在陆涯走后浑浑噩噩站起身回到宴席之上的,他记不得了。
只记得陆宁向他看来的担忧目光,以及主位上陆骁业端起酒杯时一如既往成功人士的腔调。
【离开陆家,无疑,这就是最好的选择。】
【可离开之后代表什么,我们都清楚,一旦远离这个阶层,以后再想查到什么都难了,上一世不是都已经试过了吗?】
【留下来才是对陆涯的不负责,难道你要让陆涯的死提前吗?】
上一世,至少陆涯活过了二十五岁,可现在的陆涯才十八岁。
江焉浑身发冷,机械地抬手举杯。
【他都已经把苦衷掰碎了讲给我们听,既没有演什么“我不爱你了我们分手吧”这种场面,也没有说什么“你就当我没和你表过白”的这种话,真的已经做得很好了。】
是啊,陆涯已经付出了全部的真心。
江焉低下头,看着盘中餐眨眨眼。
“可他这就是没给我选择…”
用真心来逼他,逼他一定要走。
这是他听过最狠心的威胁,可他没有办法,毫无招架之力。
宴席后,江焉走进陆骁业的书房。
照旧的,陆骁业对自己的棋子发问:“最近陆涯怎么样?”
江焉垂首应道:“没什么特别的,除了他最近参加运动会,拿了几个第一。”
微不足道的运动会。
“行,继续盯着他。”
陆骁业十分满意江焉的这个回答,起身走到桌前看着如常冷淡的江焉,弯着眉眼满脸轻松地说:“即使陆宁回来了,你知道的,我向来都很重视你,你的优秀所有人都有目共睹。”
这是在宽慰他这个假儿子,和上一世一模一样。
江焉抬眸看向满眼欣慰慈爱的陆骁业,却觉得陆骁业此刻就是一条毒蛇,眼里冷冷的只有狠辣和凉薄。
当初默许施夫人将他带进陆家来,恐怕为的也是让陆老爷子安心罢。
谁让陆骁业做儿子太失败,陆家的遗产近八成是落在陆涯和陆宁的身上,与陆骁业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深吸一口气,第二次说出这句话:“先生,我想离开了。”
毫不意外地,江焉听着陆骁业虚情假意的挽留,又见陆骁业从一旁拿出一张好像早就准备好的银行卡向他递来。
一张卡,买这些年自己替他守住的遗产。
此刻的陆骁业,倒是难得和最初的施珃达成了夫妻默契。
曾经江焉还以为这是陆骁业的绅士风度,更是成功企业家的慈善,但现在既然看清了,原想的不要这钱干干净净离开,现在倒是觉得——不拿白不拿。
用陆骁业自己的资金,换成回旋镖狠狠扎在陆骁业自己的身上,这怎么不算一种美事。
于是他接过了银行卡,顺理成章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收拾东西。
直到陆宁一脸不忿地撞开他的门。
“你要走?!”
江焉懒得回头,安安静静地装行李箱,但陆宁就看不惯江焉的这样子,上前来直接抓住了他的手臂。
“咱妈都在哭了,你就这么狠心?”
江焉闭了闭眼,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
“当时我来陆家的时候,夫人答应过我,你回来之后就还我自由,现在只是说到做到而已。”
陆宁才不听这话,他回头看了眼关上的门,凑到江焉面前小声说到:“我觉得你肯定是知道了什么,陆家不是个好地方,你想走可以,那把我也带走。”
江焉:?
不是,他真的不懂了,陆宁怎么总觉得陆家这地方不能留。
难道真的是傻大儿的直觉?
这么灵?
他忍不住笑了,“我凭什么带你走?”
“你是我哥,”陆宁自信昂头,“而且咱妈说你聪明,让我跟着你走,之后也跟着你学。”
“学什么?”
“学…我忘了。”
江焉:啧,服了。
“我不可能带你走,首先这里有你的亲爸妈,其次我一个学生养不了另一个学生。”
江焉回过头继续收拾东西,行李箱摊在地上渐渐充实起来。
陆宁站在一边,听着觉得有点道理,但还是对陆家有些忌惮,想了很久哦了一声才又说:“那你要走的事,陆涯知道吗?”
听到这个名字,江焉顿了顿,藏住心里的烦躁颔首道:“知道。”
“那你们这…”陆宁叉着腰,左看右看,“他也不说来帮你?”
江焉合上行李箱,拉开拉杆对陆宁沉声道:“我们对外立场不同,是你自以为我和他有什么特殊关系。”
这可就出乎陆宁意料了,他之前看陆涯和江焉之间的氛围,还以为他俩早在一起了,但现在听起来不像来。
“什么意思?你俩不是一对?”
“不是。”
亲了亲了,睡也睡了(虽然是素的),但不好意思,还真的没在一起。甚至之后还会回退到陌生人的关系,意外吧?
江焉自己觉得很戏剧,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全盘托出,结果计划跟不上变化。
用实践身体力行地证明了——重生不代表开上帝视角,更不代表给敌人降智。
他拉着行李箱走向陆宁,认真地看着陆宁天真的眼眸,叮嘱说:“我之前是受陆先生命令监视陆涯,现在任务完成你也回来了,我就得走了,只是这样而已。”
什么喜欢,什么暧昧,在他这一句话里轻而易举烟消云散。
无视陆家众人各色的目光,江焉拉着行李箱重新走上了上一世的路,一直到走出别墅,江焉才在转角的路口趁着夜色下的路灯看向二楼一处亮着灯的房间。
这一次,他知道有人在念着他,单纯为着他这个人。
他想,好,我不给你添麻烦,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桥,我在未来的时间里等你。
可却不想这么一念,当再次回到学校时,坐在他身边的人消失了。
所有人都告诉他,陆涯转学出国了,而他是最后一个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