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外的斜坡上,夜宵摊的烟火缭绕,穿着黑衣的男人牵着一只饱和度极高的喜羊羊气球,旁边穿得软糯的女孩子握着一支花,他们并排走着窄窄的一段上坡路。
伍园让陈易挑选中意的夜宵菜式。陈易没犹豫地指着排队最多的一家夜宵摊,先看清楚是什么后,他才说:“我想吃烧烤,可以吗?”
伍园觉得他存在拖延时间的嫌疑,好在她不挑食,也有很多的时间。
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妻,男主人正坐着烤串,女主人在另一边守着案板穿串,钢签顶着案板,一顿一挑,鲜切的羊肉就排着队落进了签子。取烧烤的方式也特别,客人们会得到一张扑克牌当取餐牌,叫到号后自己去取。
伍园完全是主随客便的姿态,跟在陈易身后等他点单,陈易一边选择一边问她这个吃不吃,那个吃不吃。伍园说:“你多点一点,我不挑食的。”
摊主耳尖,听他们用普通话交谈,猜想是来旅游的情侣,一边给手上的肉串撒料一边给他们推荐道:“我们家招牌是烤生蚝,点一打送啤酒,要不要来一打?”为了增加他们加菜的可能性他又自来熟地说:“都是每天去菜场买最新鲜的大生蚝,吃了不亏,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美容院嘛。”
伴随着摊主夸张的笑声和毫不见外“你懂得”状的表情,陈易不加掩饰地冷脸,但他马上发现自己的袖子被伍园轻轻拽了拽,他看到了她反过来宽慰他的眼神。
她用方言对摊主说:“来一打吧,我们不喝酒。”
听到本地话,摊主立马适应变化说:“那送你们两瓶饮料啊美女。烤串需不需要加辣?”
“加辣。”伍园说。
“不要加辣。”陈易说。
摊主饶有趣味地瞅瞅他们,最后他们改为一半微微辣一半不辣。
他们在刚空出来的一张折叠桌旁坐下,陈易抽出纸巾用了力气擦拭桌子,又去找了一个空垃圾桶放他脚边,伍园看着他忙活没有和他争。
等他收拾妥当坐下来,发现伍园支着脸颊看着他。
“我有点恍惚,这场景好像你在小岛旅馆开通了夜宵生意。”她说。
“你觉得我合适吗?做夜宵。”陈易顺着她的感慨,一边拆了一只玻璃杯用开水烫着一边问她。
伍园在想象里在他的腰间加上了黑色的围裙,衬衫的袖子挽起来,露出小臂,他会在烟火气和交错的人声里穿梭,表情不会太丰富,偶尔像现在这样挑眉。
“会很不错。”伍园评估过后说。
然后她看到了他饱含情绪的表情,和他递过来的玻璃杯一样暖和。她被他注视着,眼睛深邃的人笑时会附赠柔和的细纹,缺乏明亮光照的夜幕将他的细纹藏匿起来,被他系在凳子上的气球撞在他的肩上,勾出他年轻鲜活的一面。
“纯正的夜宵往往都藏在这样的小城小巷子里。”陈易话未完,突然闷闷的一声,放在红色塑料凳上的背包体积过大重心不稳掉了下来。
他们同时弯腰抓到背带,伍园问他:“怎么不带行李箱?”
“带了轻便的衣服,背包装得下。”
伍园帮他扶着凳子摆正背包,他的包的重量来说,可不像轻便的样子。
“我给你带了礼物,”他拉开拉链拿出一个精巧的盒子,“不知道你用不用得上。”
是一个木质的礼物盒,开关搭扣上方刻了两个字母。伍园在他眼神的示意下打开,里面定制的槽托隔出三块区域,最左边放着一支藤编的签字笔,中间是一支看上去比较厚重的笔和几个替换笔头,最右边嵌着五支像笔杆一样的木料。
陈易见她看得仔细,慢慢介绍说:“签字笔是从矿区回来时,在那家手工艺品店看到的,你看笔身上的符号熟悉么?”
“好运?”伍园记得这个字符。
“嗯,好运。”是肯定,也是祝福。
“这是什么木料?”伍园又拨过那几支没见过的光滑木料问他。
“是用当地一种叫做卡度鲁的木头制成的,岛上的木雕师傅用的就是这种木材。说是质地柔软,很适宜雕刻。你看看适不适合当笔杆。”
“这是你在哪里找到的?”伍园相信没有哪种适宜雕刻的木材刚好长成了笔杆的形状。
“在米瑞莎爷爷卖藤椅的路边,堆着一些木雕用完的边角料,我都处理干净打磨过了,可以放心用。”他又用手拨了拨,确定没有倒刺。
“中间这套笔呢?”伍园又问。
陈易旋开笔盖给她看:“这是电动刻刀笔,打磨小细节可以省力一些。一个搞艺术的住店客人推荐的。”
“旁边是替换的刀头吗?”
他看着她的手指提醒说:“嗯,换刀头时小心点打开盖子。”
伍园的视线最后落到他的侧脸上,仔细端详这个人是怎么从角角落落收集的这些物件。
陈易觉得她的目光比小摊的灯泡更有灼人的效果,他说:“都是小玩意,恰好碰到了,就带回来了。”
伍园指着盒子上的“WU”,没忍住笑问:“这个呢?也是恰巧吗?”
“这个是我试了试电动刻刀笔好不好用。”陈易说。他的手当然没有她稳,刻坏过实验品,这是最终的成品。
周围烤肉的滋滋声与推杯交盏的谈笑声交织着,这样嘈杂的环境里,他只听见她的声音,她说:“我很喜欢。”
叫到号去取餐时,陈易才发现摊主腿不好,难怪他一直坐着烤。
摊主仍是自来熟地提醒他:“小伙子小心烫,这个生蚝上的蒜蓉酱我老婆自己做的,香而不辣,所以我给你多放了点。好吃下回再来呦。”
“嗯。”陈易点点头。小城生态里的人,也是有多面的。
成品的口感担得上那个梁山旗帜一样绑在摊头的招牌:美味烧烤。生蚝上撒的酱汁如摊主所言,香而不辣;鲜穿现烤的羊肉串油脂混合着肉香在口腔中迸发,令人食欲大开。
陈易吃完两串说:“我还没吃到过这样的羊肉串。带点甜。”
伍园说:“我们这里佐料口味偏甜,你吃得惯吗?”
“很好吃。”陈易说。
“这羊是本地特有的,在冬天吃枯桑叶或水花生,不仅膻味很小、肉质纯净,而且这种羊啊,它的肩颈和腋下的毫毛很柔嫩的,你肯定猜不到,这是做笔的珍贵材料,我和我爸每年都会进山去收……”
隔壁桌已经在划拳拼酒,伍园在认真和他讲本地羊的优势。
肉串的油脂沾到她的唇上,她身后夜宵摊的灯光虚化为一个个红红绿绿的光晕。
陈易手上的烤串签子还带着炭火余温,他没有喝酒,可浔城的春夜足以使他沉沦。
伍园后知后觉地说:我是不是说太远了。”
陈易果断摇头:“我很高兴你告诉我这些,不然我怎么知道每只羊平均只能出三两笔料毫毛呢?从前我听一位资深的师傅说过,上好的做笔的羊毛一斤要大几千,现在总算知道缘由了。”
伍园疑心他无中生友,爱笔之人都不知道的个中渊源他怎么就恰巧听人说过了,但她决定不拆穿他大概率临时做的功课,因为他的姿态过于诚恳,像个主动要求学习更多知识的学生。
他还贴心地把第二瓶饮料打开,给她的杯子加满,用谦卑的眼神鼓励她润润嗓子说更多的话。剩下的饮料被他就着罐头仰头喝了一口,起伏的颈部线条要比他的眼神凌厉太多。
伍园在他放下罐头前移开了视线,她抓起自己的杯子,杯沿水波晃动。
他们离开时隔壁桌已经换了顾客,硕大的行李箱靠在塑料凳旁边。相较于其他地方,车站旁的夜宵摊见证了更多的相逢和离别。
陈易跟着伍园走回摩托车旁,她从口袋里拿出两颗糖,他接了一颗。
伍园见他一路上手、脚、眼睛各顾各的,他的手把包装纸折拢又展开,脚毫无障碍地和她并行走着,而眼睛却不直视前方,而是无声粘在她的方向。
她吃着糖,脸颊微微鼓着,终于在看到他隐藏得很好的玩味地笑容时解释说:“这个百香果糖很解腻,我看网上有,就买了一点回来。”
他不言只是点头,一副很赞同的样子。
走到了车边,她递给他一个粉色的头盔,在他打量色泽时说道:“是我哥给我拿的。”
下一秒就见他恭敬地戴上头盔,他说:“是伍医生?”
伍园见他站得笔直,讲话也变得一板一眼,笑说:“伍医生是我表哥,他是个很有爱也很有趣的宠物医生,平常不在这边。”
陈易的肩膀松懈下来,他跨上后座,看来伍姓是个大姓,如果有机会,他需要好好谢一谢伍医生。他一只手放在膝上,另一只手贴着她的外套边缘,他看到了车钥匙上晃动的挂件,是她离开小岛前,他送给她的小象。
陈易订的住处离高铁站并不远,新区正在建设,交通灯在夜间被调成了黄灯,一路通畅。他们只在一个毗邻商场的路口遇到了红灯。车子暂停得格外稳当,伍园发现是陈易也把他的一只脚放到地上支撑着。
叮铃铃的清脆铃铛声使得等灯的两人齐齐回头。
骑着三轮车收工了的阿叔探身确认是帮他的那对年轻人后,笑着大声说:“你们也回家啦?”
陈易听不懂方言,但能猜出大概回答道:“是啊,师傅。”
阿叔又说了什么。陈易求助地看向伍园。
伍园和阿叔说了几句,阿叔和他们挥了挥手,右转继续前进了。他车上的气球少了一大半,看来生意不错。
伍园告诉陈易:“阿叔说,是不是我穿的暖和,所以开车给你挡风。”
“嗯,我太占便宜了。很暖和了。”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设定。
伍园低头,瞧见了他的手依旧贴着她的衣角,与其说是他抓着衣服,不如说是帮她按着衣服不被风吹乱,这衣角被他压得服帖,他手背的关节却泛着醒目的红。信号灯开始变灯倒计时,伍园终于问他:“你的手不冷吗?”
“嗯?”他没听清,侧了一点脑袋,声音隔着厚厚的头盔传过来。
下一秒陈易就感觉到手上贴到了软和的热源,手被猝不及防拽进了一个茸茸的口袋里,等他反应过来,信号灯瞬间由红跳绿,她已经重新启动车,惯性驱使人往后倾,本能驱使他往前靠,被风吹开的长风衣贴上白外套,伍园的后背被撞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她颈后的肌肤感受到了一处冰凉,那是一颗风衣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