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翻墨,白雨跳珠。
夏日粘腻的湿气,裹挟着泥腥扑鼻而来。
窗户大开,冲散了室内浓重的药味。病榻上的人形容枯槁,无神的双目直勾勾盯着某处。
一旁的仆妇红着眼拭泪,听见外头的响动,心急火燎出去问廊下婢女:“郎君还没回来吗?”
婢女应道:“回周妈妈的话,消息已经传进宫里,郎君应在回来的路上了。”
外面的雨声实在太大,她们说些什么,床榻上的余薇已经听不见了。
击打到瓦檐上的雨滴,碾碎了短暂人生,回想这段九年婚姻,从十六岁到二十五岁,她实在熬不下去了。
身体里的力量一点点被抽离,临别之时,余薇并不害怕,甚至有些期待,期待死亡降临。
瞳孔里的光渐渐暗了下去,她愈发觉得身子比往日轻快许多,甚至想挣脱那具年轻的躯体。
一道闪电霹雳而来,紧接着雷鸣声响,窗外狂风肆虐,吹动帐幔张牙舞爪。
室内忽然传来恸哭,病榻上的人儿不知何时没了声息。
暴雨淋漓中,街道上的主仆快马加鞭,匆匆赶回。
阍侍好不容易等到他们归来,哭丧道:“家主,夫人她、她过身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亲耳听到这个消息,男人高大的身形还是不由自主晃了晃。
侍从敏捷地扶住他的胳膊,担忧道:“郎君……”
李湛白着一张脸,眉骨上沾染了水汽。顾不得紫袍湿透,他紧抿薄唇推开侍从,大步朝翠微居去了。
沿途但凡有家奴见到他,皆跪地行礼。李湛视若无睹,像游魂似的混混噩噩往前。
主仆行至翠微居,汪嬷嬷上前来,欲言又止道:“请七郎节哀,三娘她、她去了。”
这是第二个人告诉他余薇离世。
李湛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木着脸进屋。听到幼子哭嚎唤阿娘的声音,被抽去的魂儿似乎这才稍稍还回来了些。
陪嫁婢女丁香见他归来,抹泪行礼道:“郎君。”
李湛的视线落到四岁儿子身上,做了个手势,旁人忙把小主人抱下去。
室内一时寂静下来。
李湛杵在门口,也不知站了多久,才沙哑问:“三娘离去时,可曾与你们说过什么?”
丁香红眼摇头。
李湛不信,扭头问:“什么都不曾说过?”
丁香讷讷道:“娘子只言不语,甚至连小郎君都不愿见。”
听到这话,李湛似被某种情绪击中,尽管内心翻涌,还是克制住了。他僵硬地转移视线到床榻上,腿上仿佛灌了铅。
“请郎君节哀。”
李湛挥手,丁香退下。
外头风雨大作,不少雨水从窗沿飘洒进屋。李湛沉默着去关窗,随后走到床沿,坐到矮凳上摸余薇的手,凉津津的。
似怕她受凉,他握住她的手,轻轻揉搓,想把它捂热。
遗憾的是,不论他怎么努力,床榻上的人儿走了就是走了。
门口的汪嬷嬷见到他的举动,心中不是滋味,无奈道:“七郎且换身衣裳罢,你淋过雨,恐受了寒。”
李湛没有说话。
汪嬷嬷继续道:“三娘爱体面,该为她擦身更衣了。”
李湛沉寂了半晌,才艰难开口:“她竟恨我到这般,连云奴都不愿见。”
云奴是儿子李玉衡的小名。
汪嬷嬷不知如何作答。
李湛握住余薇的手,像往常那样放到脸上亲昵地蹭了蹭,好似她仅仅只是睡着了。
外头的仆妇得了令,陆续进屋来,要给余薇擦身换上殓服。
汪嬷嬷道:“七郎……”
李湛望着那张枯败容颜,喉头发堵道:“嬷嬷,让我再陪她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汪嬷嬷不再多说什么,人们默默退了下去。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李湛才准予仆妇们替余薇穿殓衣。
熬到油尽灯枯的身子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飘浮在上空的残魂好奇打量屋里的人们。
看着仆妇给遗体擦身换殓衣,余薇的心情颇有几分复杂。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滋味啊,感受不到身体的笨重,浑身都轻飘飘的,能穿透一切实体。
她好似一个局外人围观床榻上的自己,那女郎既陌生又熟悉,明明有着大好年华,却被自己给折腾没了。
余薇生前爱体面,换上藏青殓衣后,还化了妆容,原本枯槁的面容渐渐有了生机。
死者嘴里会放入米,叫做饭含,面上会覆盖一块白布。
报丧的消息已经由家奴传了出去,余薇很想回娘家看看,却被困在屋里无法离开。
之后几天睿王府挂上了白绸,遗体入棺,设灵堂停灵。
硕大的“奠”字出自李湛之手,楠木棺下燃长明灯,白纱高悬,香烛烟熏火燎,道人敲敲打打,亲眷们哭哭啼啼。
停灵要七日后才有日子下葬,余薇的残魂无法离开尸身太远,幸而有香火供奉,倒也不觉饿。
夜深人静时,灵堂里只剩李湛一人。
他默默拿干净手帕擦灵牌,动作极轻,像生怕惊醒棺中人似的。
近来忙着操办丧事,李湛整个人都清减许多。余薇无聊地坐在角落里,单手托腮看他。
那人一袭素白,眉目生得冷峻,平时不苟言笑,端方得刻板。
外人都道她上辈子烧了高香才会遇到这么一位良人。他是当今圣上的胞弟,享着无上尊荣,性情不骄不躁,为人处世口碑甚好。
唯一的诟病便是强娶。
他强拆了她与礼部侍郎周家的婚事,在男方下聘礼时棒打鸳鸯,利用强权拆了这桩姻缘。
余薇曾与他激烈抗争过,捅过他刀子,也曾扇过他耳光。捅刀时那男人会主动递刀,扇耳光时会主动送脸。
她更曾偷偷逃过,结果被抓了回来。为了留住她,李湛不惜出卖色相用温柔的皮囊诱哄。
那种病态的掌控欲叫人窒息,他会密切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打着“为她好”的理由画地为牢。
余薇只想连滚带爬逃得远远的。
如今在历经过生死后,再回想与李湛的种种,余薇忽然悟了。他们之间的那点子纠葛,若要论道,也不过是三观不合罢了。
余薇心中没有恨,只想等着过奈何桥喝孟婆汤,把这一世忘得干干净净。
待到出殡的头一天晚上,所有亲眷都前来守灵送余薇最后一程。
灵堂里吵吵闹闹,当时所有人都在,唯独李湛关在书房里。
桌案上供奉着一尊形态怪异的雕像,它似人非人,青面獠牙,长得极其丑陋。
案前摆放着一只碗,一柄匕首,一支毛笔和一张黄纸。
李湛身着祭奠亡妻的素服,焚香净手后,挽起衣袖取木桶中的长勺,舀垩灰在室内的地板上画图。
只消片刻,一幅诡异的道家符案便被他娴熟画出。
确定符案没有纰漏后,李湛才丢掉长勺,行至桌案前。
手腕被匕首割破,猩红的鲜血流入白瓷碗中,隐藏在阴影下的半张脸上没有悲恸,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取白布简单包扎手腕,右手提笔沾碗中鲜血在黄纸上画道家符图。
待图案画成,那张黄纸被点燃,其灰烬落入血碗中,被他供奉到雕像前,像在做某种献祭。
室内烛火忽明忽灭,李湛冷静地取来天子御赐的宝剑,从容走进垩灰符案中,盘腿坐定。
宝剑出鞘,泛着锋利寒光。
李湛垂眸,修长指骨轻抚剑身,缓缓将其搭到颈脖上。
当冰冷利刃触碰到肌肤时,他凝视雕像的视线不禁生出几分疯狂。
那种对死亡的追逐叫人颤栗,神情里没有恐惧,只有怪异扭曲的兴奋。
外头的汪嬷嬷在灵堂上未见李湛,那边需要他主持,忙过来寻人。
侍从守在院门口,并未发现异常。
汪嬷嬷前脚过来询问,后脚就听到书房里传来响动。
二人被吓了一跳,赶紧去探情形。
侍从用蛮力撞开房门,却见李湛倒在血泊里,红梅潋滟绽放,自刎殉情。
汪嬷嬷被那场景刺激得失声尖叫。
与此同时,灵堂里的余薇受不了吵闹,索性躲进了棺材里。
木头阻隔了外界的喧闹,耳根子总算清净了些。只不过周遭一片漆黑,她其实有点害怕。
死了这么多天,又正逢六月酷暑,她的尸身多半已经发腐了。
不过困扰并未持续得太久,因为黑暗中忽然出现一缕微光。
余薇颇觉好奇,难道是鬼差前来索魂了?
她早就待得不耐,立马欢欢喜喜跟着那道微光而去。
周边的嘈杂渐渐远离,光源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它好似带着某种摧枯拉朽的魔力,令她丧失意识的瞬间,灵堂外的时光开始倒流。
葱郁树荫由绿变枯,继而再次抽芽;耄耋老者摆脱拐杖,重新站立;干涸桑田迎来暴雨滋润,焕发生机;被白绸笼罩的府邸一点点变得喜庆,最后被大红吞噬。
“小娘子……”
“还请小娘子三思,咱们得挑活路走。”
“……”
一连串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断断续续闯入耳中。
起初余薇听得迷糊,后来神识一点点回归本位,只觉那声音就在耳边。
她心中困惑,试图拨开阻挡在前方的黑暗,一道光线刺入眼皮,她不适闭眼。
耳边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刺激着她去探索。再一次拨开黑暗,映入眼帘的是大红喜色。
余薇不由得愣住。
记忆短暂的紊乱,听着屏风处的叨叨絮絮,她的视线落到牡丹纨扇上。
执扇的手白嫩如葱,蔻丹甲艳丽惹眼,绿裳华丽,满室大红喜庆。
这场景委实熟悉。
她竖起耳朵听那声音,已然猜出是陪嫁丫鬟丁香在说话。
前世的记忆翻涌而来,不断涌向余薇的大脑,最后定格到她与李湛成婚的当日。
许是觉得荒唐,或不可思议,余薇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疼!
这不是做梦!
强压下内心的不知所措,她正欲出声询问时,忽听外头传来轻咳,“小娘子,殿下过来了。”
室内的丁香连忙开门出去,临走时提醒道:“小娘子切莫莽撞,周妈妈说了,咱们得挑活路走。”
喜房里的余薇一时心情复杂,她默默把袖袋里藏的剪子放到枕头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一会儿身着大红喜服的新郎官出现在廊下。
二十岁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李湛压下心中激动,大步而来。
年轻儿郎剑眉星目,鼻梁英挺,下颚轮廓分明,靠近喉结的颈脖处有一颗艳红如血的朱砂痣。
红得发邪。
“殿下。”
听到婢女的声音,余薇手持纨扇遮面。
李湛行至喜房门口,原想推门,伸出去的手却忽然停在半空。
食指默默缩了回来,落到颈脖处的朱砂痣上,不禁想起前世的今日——余薇用剪子刺他。
他利用强权拆了她的姻缘,女郎心中有怨,如果不出意外,新婚夜仍旧跟前世那般会闹得不愉快。
李湛一时思绪万千,迟迟不敢推开那扇门。而喜房里的余薇则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此刻她只想确定李湛是不是也跟她一样重生了。
这决定着她接下来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