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外间的亮光逐渐刺眼。
周厉躺在床上微微睁开眼睛,白光入眼,引起一阵酸痛。
他索性闭上眼睛,继续睡下去。
可清晨不同夜晚,外面的鸟儿早早地蹲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鸟叫声在周厉的耳边响个不停,刚开始是一只鸟,后来不知何时飞来另一只鸟。两只鸟隔空对唱,叫声愈发密集尖锐。
周厉原并不放在心上,可谁曾想,那鸟叫声像着了魔,叫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刺耳,甚至带着些焦灼,令周厉一阵心慌。
他从无序的梦境中惊醒,这才意识到外间的声音不是鸟儿发出的,而是悬挂在檐下的铃铛。
周厉霎时清醒,还未来得及梳洗,便施法赶去天禄阁。
他飞向阁顶,一个个格子望去,终寻到了一份闪着金光的契书。
“立契人,梁直,袁赫之。以契约神做见证,袁赫之愿在死后将所剩细软共计二十两五钱八分,以及用于科举考试的一应书籍赠予梁直。梁直需遵循承诺,若日后金榜题名,功成名就,需得做一位爱民恤物、两袖清风的廉官。若有违约,则死无全尸,得千古骂名。”
周厉念完契书,心中已有了打算,可眼见距离铃响已过去多时,还不见江远倾的踪影,于是他卷起契书朝竹屋行去。
此时已日上三竿,竹屋前却空空如也,且门窗紧闭。
“这是出去了么?”周厉喃喃自语道。
他朝竹屋唤了几声,也未有应答。
“算了,他昨日丢了重要的物件,想必正郁闷着。”周厉望着契书上的姓名,口呼咒语,施法离开了飞红山。
太阳高升,已是正午,一处大户人家的院中飘来酒香。
院子里种了几颗古树和各种奇花异草,树下摆了三桌酒菜,桌旁围坐着谈笑风生的男子。
他们个个衣着华丽,有的还穿着带补子的常服。
“诸位。”一个声音高昂的男子站起身,举起酒杯朝宾客道:“诸位大人公务繁忙,能齐聚于此实属不易,鄙人不才,先替崔大人敬各位大人一杯。”
说着那男子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崔大人乃鄙人多年好友,对圣上那是鞠躬尽瘁,对同僚也是关怀备至。如今皇天不负有心人,崔大人晋升官职,小弟得知也是心生欢喜。今日小弟在此,祝崔兄日后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话音刚落,酒桌上传来一阵叫好声。
“那么就有请诸位大人高举酒杯,一同为崔大人庆贺!”
酒桌上的男子们听后立即起身,一齐将酒杯敬向同一人。
只见那人仍坐在凳子上,衣着朴素,神情沉稳,浓眉长髯。
见众人起身向自己敬酒,他也握住酒杯缓缓起身,镇定自若地笑道:“多谢诸位同僚赏脸,齐聚崔府为在下庆贺。崔某人有此今日,亦得益于诸位的鼎力相助,在此一并致谢。愿我等齐心协力,为圣上分忧,才不负皇恩浩荡。”
说完他举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其余的官员见状也纷纷将手中的酒送入喉中。
“今日略备薄酒,还望诸位不要嫌弃才是。”
这时崔府的丫鬟们又端来几坛酒和几碟菜,酒桌上觥筹交错,官员们喝得酒酣耳热,无不尽兴。
日影渐西,来此的宾客皆酒足饭饱,崔大人起身为其送行。
“崔兄颇得圣上宠信,前途不可限量,往后下官可就要多多仰仗崔兄了。”
“不敢当不敢当。”
“崔兄。”即将离别的一位官员示意崔大人,并悄悄凑近他的的耳旁低语了几句。
崔大人听后醉红的脸露出淡淡的笑容:“贤弟如此盛情,实乃愚兄荣幸之至,多谢……”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后,崔大人转身坐回酒桌。
他轻轻招手唤来管家:“那些贺礼可都登记在册了?”
“已登记在册,连同所有的贺礼都送去您的书房了。”
崔大人满意地点点头:“扶我去书房。”
在管家的搀扶下,崔大人颤颤巍巍地走进书房。
“出去罢,将门带上,没有我的命令不可擅入。”崔大人坐在书案前朝管家道。
管家得了命令立即出门并将门关好。
宾客送的贺礼堆在书房的一角,足足有一人高。崔大人将盒子打开,取出里面的瓷器玉石在手中把玩,过了一会又坐回书案前翻阅贺礼的清单。
眼见夕阳西坠,书房里愈发昏暗。
崔大人酒力发作,眼前的字逐渐模糊,不知不觉便趴在桌子上昏睡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睡梦中,崔大人忽觉脸旁一阵暖意,他努力撑开眼皮,原来是夜幕降临,书桌上的蜡烛已被点亮,散发阵阵暖光。
他盯着蜡烛仔细回想,睡前时,蜡烛分明是灭的,自己也吩咐了管家,家中人等不许进入书房。
正在此时,近处柱子旁传来声响。
崔大人朝柱子望去,眼前的一幕令他瞬间酒醒。
烛影幢幢,柱子旁分明有个人影。
“谁?谁在那里!?”
只见他动了动身子,从柱子旁走出。腰间挂着雁翎刀,脸上戴着半张狼脸面具,那狼脸刻得栩栩如生,在黑夜里见了令人胆战心惊。
“你……你是人是鬼!?”
“梁直,你违反契约,我奉契约神之命前来杀你。”周厉走上前,语气冷冽道。
崔大人将他仔细瞧了瞧:“什么梁直?什么契约神?我从未听说过,你们杀人还要编出这么个荒唐的理由么?”
周厉拔出腰上的刀,指向他的头颅:“你就是梁直,别想蒙骗我。”
“大胆!我可是朝廷命官崔时涣,不是你口中的梁直。你胆敢再进一步,我便要喊人了!”
周厉摇了摇头:“我为契约神办事,你叫旁人来也救不了你。你说你不是梁直,那这份契书你可认得?”
崔时涣斜眼将周厉手中的契书扫了一眼:“不认得,我不认识梁直,更不认识什么袁赫之!”
“好,既然你不承认这份契书是你所签,那我便验一验你的掌印。”
“荒唐!本官的掌印岂是你说验便验的?”
周厉提刀贴近他的颈边:“你若不验,我就立刻杀了你。你想叫人便叫,我倒要看看,是你的人来得快,还是我的刀快!”
崔时涣瞧着他眼中的杀气,气焰顿时灭了大半。
“好,我验就是。”
他缓缓坐下,拿出印泥和一张白纸。
这时烛火颤动,夜风吹进屋内,崔时涣方才拿出的白纸被吹落书案,掉在地上。
“捡起来。”周厉示意道。
崔时涣有些不情愿地看了周厉一眼,但迫于颈边的刀,只得躬身去捡。
他捡起白纸慢慢起身,可还未将白纸放于桌面,他忽地将纸一扔,白纸下露出一把闪着银光的匕首。
崔时涣拿起匕首,朝自己的右手掌划去。
周厉见此情形,立即施法将崔时涣的匕首夺下。
只见那匕首迅速从崔时涣的手中飞出,被周厉的左手精准接住。
“怎么?为了毁灭证据,竟下得了如此狠心,连手掌都不要了么?”
“哼!什么契约神,我看你就是个凭空冒出来的妖魔鬼怪!休得诬赖我!”
“我好言好语同你说,没想到你蛮不讲理,那就休怪我不客气!”
周厉将手中的匕首扔向一旁,强行抓住崔时涣的右手在印泥上抹了一通,随即摁在另一张白纸上。
他把白纸上的掌印与契书上的掌印进行对比,纹路一模一样。
“梁直,你以为你改名换姓,我就找不到你了么?你能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神灵!”
“本官是崔时涣,不是梁直!”崔时涣拼命挣扎道。
“你的贺礼清单我已经看过,上面不但有各种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还有那些奸臣赠予你的女子。你如此贪腐成性,对得起当年助你进京赶考的袁赫之么!?”
周厉掐住崔时涣的脖颈,将他按在书案上。
“这些年,你平步青云,袁赫之的坟墓你可曾祭拜过一次?来你府中之前我便去寻过袁赫之,他的坟前长满了杂草顽枝。袁赫之死前将自己的所有积蓄连同书籍都送给了你,只盼你日后能做一位清官,可你现在做的这些对得起他的遗志么?”
“他错了……”崔时涣趴在桌上,咬牙切齿道,“你们都错了,你以为我是遵循他袁赫之的遗志才平步青云的吗?当年我穷困潦倒,他身患重病,若不是我急需赶考的盘缠,才不会与他签订什么契约!”
“他太过天真,以为做个好官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殊不知,到头来连自己都吃不饱饭。若遍地是沙砾,任凭你是颗明珠也会深陷其中,永无出头之日。”
周厉掐紧他的脖子:“这就是你与他们同流合污的借口么?若是让你这种人吃饱了饭,百姓才会饿肚子,袁赫之真是看走了眼!”
崔时涣冷笑道:“我拥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争得的,他袁赫之不过是给我了区区二十两银子,二十两银子和我的仕途相比算得了什么?我凭什么要为了二十两银子去遵守契约,毁了自己的大好前途!?”
“无可救药。”周厉举起刀,抵在崔时涣脖间,“违约者,理当受罚!”
“你不能杀我!”崔时涣瞪着眼睛,额上的青筋暴起,“你杀了我,朝廷定会大乱。”
“朝廷的党派之争,何时停息过?不过……你说的对,我暂且还不能杀你。”
周厉忽然调转刀刃,将刀收进鞘中……
飞红山中,一轮明月高悬天际。
草丛深处不时传来杂乱的虫鸣,伴随着炽热沉闷的天气,不禁令人心烦意乱。
江远倾坐在竹屋前,独自品茗。
月光照在飞红山的石阶上,清冷如水。
一个人影踩在月光之上,发出细微的脚步声。
“周厉,你回来了。”江远倾朝那人影喊道,“今日檐铃是不是响了?”
周厉有些诧异地望着江远倾,迟疑片刻后才点点头:“我已经处理好了,这是我去天禄阁取的契书。”
江远倾走到周厉面前接过契书,借着月光细细读了起来。
“所以梁直还是成了一个贪官?”江远倾问道。
“他改了名换了姓,现在叫崔时涣。”
“崔时涣……看来那群人还是本性难改。”江远倾将契书还给周厉,“你今日怎得不叫上我?”
“我叫过你,可是你这几日似乎忙得很。”
“抱歉,我的确……在忙一些事情。”江远倾低下头,脸庞在黑夜中蒙上了阴影。
“不妨事,我日后也要是成仙的人,也该试着独当一面了。更何况,杀贪官这种事对我来说小菜一碟。”周厉语气轻快道。
“小菜一碟?你进入飞红山前经常做这种事么?”
“我……”周厉忽然意识到自己一时得意忘形,说漏了嘴。
“贪官坑害百姓,我既然学了些武功,自然要为百姓出气。”
江远倾盯着周厉的神色,半信半疑道:“路见不平是好事,只是别像你的那位朋友一样,杀了不该杀的人。”
周厉听他话中有话,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不过今日之事,还是多谢。”江远倾略欠了欠身,转身朝竹屋行去。
“不必客气。”周厉朝他的背影道,随后也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夜色渐浓,江远倾仍坐在石桌旁,静静地听着时断时续的虫鸣,眼中若有所思。
他端起茶杯欲饮茶,却见杯底只剩茶叶。他叹了口气,将茶杯放下。
这时,一阵清风拂过,一位身着碧色罗裙的女子悄然走到江远倾身边。
她将手里的茶具放在桌上,提起茶壶倒了一杯香气四溢的茶水递给江远倾。
“江公子,夏日炎热难耐,不如喝一杯菊花茶疏风散热罢。”
江远倾抬起头,她的模样与赵兰相差无异,可不知怎的,总觉得还是缺了些什么。
“多谢。”
“江公子在想什么?”
“在想一位故人。”江远倾轻抿茶水,那茶入口十分淡雅清新。
“是和兰儿有关么?”女子趴在桌上,一双宛若星辰的眼眸凝视着面前轻蹙眉头的男子。
“你不是兰儿。”
“公子费尽心力将我制出,又给我取名兰儿,为何公子却不愿唤我兰儿?”
“对不起,是我的问题。”江远倾将杯里的菊花茶皆数倒入喉中,“我只是想练习书中的法术,并无其它事务要交于你,过几日我便会将你收回。”
“兰儿做错了么?公子竟要将我毁弃?”
“你没做错……”江远倾神情落寞地站起身,“抱歉,夜深了,回去罢。”
江远倾转身而去,独留女子坐在石桌旁。
女子的眉毛微微皱起,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思考和无尽的疑惑。
第二日,旭日东升,金色的霞光洒满一处城墙,粗糙的砖石间满是风雨的痕迹。
一滴血液从城墙上滴落,与城门下的一滩血水融为一体。
晨风吹过,一颗头颅在城墙上摇摇晃晃,砖石被抹上了暗红色的血渍。
城门旁里三层外三层地聚集了许多百姓,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你知道那人头是谁么?”一个老人朝一位男子说道。
“谁?”
“听说是刚刚加官进爵的崔时涣崔大人。”
“他怎会遭人杀害?谁这么大胆子?”男子诧异道。
“不知道谁杀的,大清早的人头便已被挂在城墙上了。随着人头一起的还有他贪赃枉法的罪状,据说上面有他自己摁下的手印……”
老人话还未说完,人群中挤进来一群官兵。
“都别看了,别看了!”领头的官兵粗声道,“快把人头取下来!”
一旁的官兵听到命令立即往城墙上跑去。
围观的百姓也在官兵的驱赶下逐渐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