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死”

    “……你为什么要跟怨女合作。”

    门扉轻开,外面的风雪争先恐后地灌进来,慕声披着夜色走进,转身便将两扇门闭得严丝合缝。

    他半回过头来,露出秾艳的眼睛,眼尾勾着,罕见地流露出一抹讶色。

    凌虞没有睡,桌上点着微弱的烛火,她在床上抱着自己,脸上秋水般的瞳仁映着火光,神情恹恹。

    半解未解的情蛊,让凌虞始终处于一种昏沉的状态中,她嗜睡,极少有完全清醒的时候,今夜是强撑着等他回来的。

    这段日子里,拜慕声所赐,她迅速地消瘦下来,短短几月形销骨立,月白色的里衣虚虚地搭在她身上,勾勒出几乎完整的人形骨架。

    慕声并不打她,他若要虐待她,稍不留神,便会将她失手掐死。

    他喜欢攻心,喜欢细细的折磨,他知道,精神上的伤痛远比身体上的难以磨灭。

    “阿姐要和柳拂衣成婚了。”

    慕声的笑容灿烂,笑意却不达眼底,是故意在她面前这么说的。

    凌虞没有露出意料之中哀恸的神色,她隔着跳动的烛火,静静地打量着他。

    “……”

    慕声的笑须臾便收了起来,面无表情地错开她的眼。

    “真奇怪。”

    凌虞阴郁的脸上露出一点讽刺的笑影:“慕瑶要和柳大哥成亲了……难道你就不难过吗?”

    他们之间就像照镜子,谁又痛快得过谁呢?

    慕瑶伤他,避之如蛇蝎。

    柳拂衣伤她,回来第一时间便是朗声一句:“新婚快乐。”

    他恨而找上怨女,而她在日复一日的凋零中憎恨一切。

    都是可笑的败犬。

    “……你要杀慕瑶?”

    她的声息极轻,气息冰凉,像游丝般的小蛇,不知不觉地缠上人去。

    慕声掠过她身侧,刚准备走向里间,听到她这可笑的问题才稍稍一顿,转过来,似笑非笑地吐息:“你觉得可能吗?”

    凌虞望着他,他也望着凌虞,同样如夜色般深沉的眼眸,在无声无息中缠汇,蓦然间读懂了什么。

    凌虞的眼神瑟缩了一下,别过眼去。

    慕声却弯腰看她,纤长的睫毛根根分明,黑白分明的瞳仁沾染上星星点点的笑意,在夜里黑得发亮。

    他低声说着,带着最恶意的揣测:“你想杀柳拂衣?”

    “哦,呵……还想杀我?”

    被火光映得暖色的指尖勾上她苍白的唇瓣,在那里暧昧的描摹,凌虞颤了一下,逼着自己对上他幽深的眼。

    她冷笑一声:“不然呢?难道我还希望你活着?你害了我家,害了我……”

    她恨不得他速死,恨不得这个院子里的人都一起死。

    活着有什么意思?眼见着柳拂衣和慕瑶琴瑟和谐,而她长长久久地困在慕声的掌心吗?

    有朝一日慕声死去……她又能去哪里?

    “嗯,我也一样。”

    慕声的眼尾上挑,挑出一抹嫣红,像女子上好的胭脂,抹在眼下。

    他收回手,毫不在意地笑:“九玄收妖塔……藏好了,可千万别被找到。”

    “知道吗?凌虞。”

    他终于毫不留恋地起身,带着一身孤寂的寒气,旋身进入室内。

    威压一离,凌虞紧绷的身子顿时松垮下来,她揪住衣领,猛地吸了一大口凉气,浑身都振耸起来。

    分不清是冷气侵袭还是心寒如冰。

    凌虞荒谬地想……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她藏了九玄收妖塔。

    难道他也……想要所有人一起死吗?

    她依稀觉得不对。

    万籁俱寂中,一缕幽微的思绪,让她浑身都颤抖起来。

    互为同类,凌虞自嘲般地笑,她竟然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同怨女合作,任由她藏起九玄收妖塔,设下天罗地网,布上七杀死局……

    他不是要慕瑶死。

    他是要,

    赴死。

    *

    院中那点橙光亮起,光波如层层叠叠的花瓣收拢。

    凌虞就站在那里,一步之遥,看着慕声冷静而无谓地钻了阵心,以身饲阵。

    凌虞说不上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是想报仇,想看他一点点被七杀阵吞没。

    还是想最后来送他一程。

    毕竟他死的时候……恐怕连慕瑶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这里只有她。

    有且只有……她。

    慕声的袍角翻飞,是初见时那抹鲜亮柔软的鹅黄色,让人见了就想到迎春枝头上脆生生的花朵。

    但现在却是隆冬时节,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隔着紊乱的阵法,凌虞的眼睛被光晕刺得酸痛,蓦然便有些想要落泪。

    她却睁着眼睛,睁得极大,腮帮子咬着,紧绷着脸不让眼泪落下来。

    她为什么要为慕声哭?

    她死之时,都未必有人来送她一程。

    天地间颓然变色,能量波动,犹如狂风大作,慕声白色的发带被风吹得很高,他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缝隙逐渐缩小。

    他微笑着迎接死亡,看着凌虞在外面,容色苍白而阴郁地盯着她。

    蓦然间,也许是死前一念,尚存一点微末的善意。

    他轻松而愉快地笑了笑,唇角无声地动。

    凌虞的泪像小溪蜿蜒而下。

    他说。

    凌虞,你走吧。

    “……”

    走?

    她能走去哪里?

    凌家覆灭,疼爱她的爹爹早已作古,柳拂衣又有倾心的慕瑶陪伴,天地之大,她早已无处容身。

    从前那般想要逃离慕声的掌控,离他远远的,如今才发现……

    离了他,她竟然无处可去。

    缝隙在狂风大作中缓缓合上了。

    浑身的束缚终于卸去,凌虞的步子不动,脚下一软,摔倒在地上。

    耳边有凌乱的脚步声,是慕瑶和柳拂衣匆匆赶到。

    阵心已闭,无人可入,慕瑶望着那块被光笼罩的天地,一时有些失神。

    那毕竟是她朝夕相处十多年的弟弟。

    “妙妙,快起来。”柳拂衣伸手扶起虚弱的凌虞,悲伤总是短暂而短促,危机未解,眼下他们还要合力破阵。

    凌虞仍然望着那个方向,半晌,吐出她按在心底的疑问:“破阵之后,怨女会死吗?”

    柳拂衣一怔,旋即正色道:“会。”

    怨女会因反噬而亡于天地间,天上地下,再无可寻。

    即便不死,重伤之后入九玄收妖塔炼化,也一样命不久矣。

    凌虞终于吃吃地笑了起来。

    这就是他的计划。

    这就是慕声想要的。

    他这一生张狂自负,临了却以性命为注,既杀怨女,也成为慕瑶心上抹不去的影子。

    慕声……

    你既然恨,为什么不恨到底呢?

    轰隆一声巨响,女人尖利的叫声响彻天地,橙色的光波向外震散,天光大片大片地涌来。

    柳拂衣扶住慕瑶,慢慢地拉她坐下来,天地间初晴。

    雪已经开始化了。

    “妙妙——你要去哪里?”

    柳拂衣看着凌虞突然跑出院门,她提着碧绿色的裙摆,冲向外面的世界。

    要去哪里?

    凌虞的大脑一片空白,全身都在发抖,心里是翻江倒海的酸楚,几乎把她淹没。

    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外面人潮熙攘,看见这边的异动都涌了过来,交头接耳地讨论。

    突然看到有个穿绿裙子的小姑娘没命似地奔逃出来,感到一阵惊奇。

    “姑娘,小心点呀。”

    凌虞脚下一绊,险些摔倒,被一个胖胖的行商扶住,行商笑起来,蓦然和记忆里凌禄山的脸重合在一起。

    “我家乖宝儿,再吃一点。”

    啪嗒,啪嗒。

    眼泪簌簌而下。

    眼前不是爹。

    爹已经死在了她离开太仓郡的那一日。

    拨开人群,凌虞继续往前跑,想要跑到世界的尽头,想要跑到故事开始的起点。

    如果,如果可以回到一切开始之前,如果她不那么做,如果她早点发现纪德……

    如果故事有了些微的改变,他们会不会走向另一个结局?

    她想看见天气回暖,想等到春雪初融。

    可是等不到了。

    神魂俱散的那一刻,世界的时间忽然停滞。

    凌虞看见那个女孩,有着灵动的杏子眼,正慷慨激昂地控诉她的劣行。

    时光倒流,空中撕裂开一条极大的缝隙。

    雷雨天,新婚夜。

    鬓簪残花,不合适的衣裙摆在地上,镜中人痴痴的双眸闪耀着奇异的光彩。

    时间又开始流转。

    凌虞的双手搭在那个女孩的肩上,垂下眼,心想。

    来自异世界的女孩……

    一切,我连同爹爹,连同慕声,就都拜托你了。

    希望这一次……

    我们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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