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第一次离开了那座山。
她被关在牢笼中,呼啸的秋风掠过她的发梢,打着卷在车轮下跑走了。
押送着她的侍卫此刻正在牢笼旁窃窃私语。
红叶将他们的每一个发音都听的很清楚,但她并不明白这些音节的含义。
她知道人们会这样交谈,她曾在树上,在山洞,在顺风的低洼处听到过很多次。
但没有人教过她。
她唯二学到的词,是那些人在见到她时大喊的那个词:妖怪。
然后她会闻到惊慌和恐惧的味道。
惊慌是带着微酸的草木涩气,就像逃窜的野兔。
不过这个男人不是这样的。
在见到红叶的瞬间,他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惊喜是带着野果馥郁的甜腥,就像咬上鹿喉管的虎。
然后他抬手,第一枚箭射入红叶指尖旁的枯叶,溅起泥土。
这破风的一声后,数枚箭齐发,从外到内围住了团团转的红叶。
男人摇着折扇,望这四周如晚霞的红枫,吟道:“霜风一夜染枫红,秋韵无边入画中。”
“红叶。”他口中蹦出这两个字,“之后你就叫红叶了。”
之后的一个时辰,一堆人围着红叶一直在喊“红叶”。
也是由此,红叶学会了第二个词,也是自己的名字:红叶。
红叶看向在前方骑着马的男人。
他脖上的玉色狐裘油光水滑,却衬得他如风中青竹,疏朗挺拔。
男人像是察觉到了红叶的视线,微微偏过头,那对琉璃眼珠在转头的一瞬就锁定了红叶。
他在脸上绽出一个笑。
红叶瞬间感到一阵恶寒。
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像是被阴影里的毒蛇缠上了,随着蛇的身段收紧,骨缝中的薄荷被层层研磨。
红叶迅速躲开了男人的视线。
她盯了一会儿滚动的车轮,然后背过身去,扣着木制的牢笼。
粗大的木桩上渐渐留下了红叶的抓痕。
侍卫的嗤笑掠过她的耳朵,这声音像林中的野鸟般尖细轻飘。
牢笼晃啊晃,晃过红叶没见过的土地,晃过青石板,和富丽堂皇的雕金门槛。
红叶被放在了方方正正的围墙中间。
她不喜欢这里。
空旷的白玉石板上雕着花,院中的一切一览无遗,围起的红墙几乎要挡住半边天空。
红叶在喉中发出低吼。
那些带她回来的人反而围得更紧了。
然后红叶看到,从屋中,从连接着白玉石板的小路里,如蝴蝶一般飞来了许多人。
那些人穿着飘飞如云的衣衫,乌黑光滑的发上坠满了叮当闪亮的饰物,叽叽喳喳吵作一团。
红叶不想听,就连求偶季的时候,山里的鸟都不会吵成这样。
她用手指堵住耳朵,闭眼蜷成一团。
“都散了吧。”
那个男人的声音在红叶头上响起,温和又不失威严。
转瞬间,整个院中重又回到了最初的寂静。
红叶闻出了男人的味道,将眼闭得更紧了。
“我叫关翰墨,我希望你能记住。”男人将扇子伸入牢笼,轻轻搭在红叶的肩上,专注地垂眸看着红叶说道。
红叶理所当然没听懂,然后一口咬上了关翰墨的扇子尖。
关翰墨抽回自己金镶玛瑙雕花的扇子,扇尖的金箔已然留下了红叶的齿痕。
他用扇子轻敲了几下牢笼,打算先解决和红叶的交流问题。
于是关翰墨又找了一批人,将自己的画像挂在红叶所处的牢笼前,说了两个时辰的“关翰墨”。
途中,关翰墨十分细心地给红叶投喂了时兴瓜果和一些简单炙烤过的肉串。
红叶只吃了一点。
她并不相信眼前的环境是安全的,于是将所有的精力都聚焦在四周的风吹草动上,无暇顾忌自己的口腹之欲。
更何况她早就习惯了挨饿的日子,最长可以十天不吃东西,现在仅仅是她饱餐后的第二天。
见到红叶不吃,关翰墨也只是沉默地命人撤走那些食物。
教学结束后,关翰墨走到红叶面前,指指自己,然后期盼地看向红叶。
红叶此刻脑中只有无限循环的这三个字,她脱口而出:“关翰墨。”
虽然音调有些奇怪,但也能让人轻松辨认出她说的究竟是什么。
关翰墨很满意。
他指了指自己,说:“我是这里的主人,主人,懂吗?”他双手在胸前画了个大圈,归到自己胸前。
然后又他指了指红叶,再指了指自己,说:“你是我捡回来的,你,是我的。”
红叶指了指他,说:“关翰墨。”
然后又指了指自己,说:“红叶。”
关翰墨点头,对她先前的学习成果表示认可,然后继续指自己:“主子。”
红叶指他:“关翰墨。”
关翰墨:“主子。”
红叶指自己:“红叶。”
于是,关翰墨为红叶下达了第一条指令,学人话。
身为王爷,关翰墨有的是钱财和手段,硬生生用银两砸出来了一个愿意教红叶的先生。
先生年岁略高,身子骨经不起折腾。再加上红叶的状态很不稳定,稍有不慎就会隔着笼子乱咬人。
关翰墨暂且先为她定制了一些限制活动的道具。
这种道具一般是用在穷凶恶极的罪人身上,但关翰墨仅仅是仿了个式样,多加了一些对红叶的保护措施。
比如道具选用的是最亲肤的木头,不会划伤红叶的手。
木头的表面还打磨得和镜面一样光滑,其上画着高雅的兰花,能陶冶红叶的情操。
做好后,需要熏上诗墨的香气,闻之令人心旷神怡。
这才是关翰墨认可的道具。
但由于红叶戴上此道具后频频打喷嚏,关翰墨只好又命人将道具细细洗刷后在太阳下晒散了味道,再给红叶戴上。
经此一番折腾,府中开始有传言,红叶是王爷流落在外的私生女。
毕竟红叶此刻蓬头垢面,满身泥污,怎么也不像是被王爷看重了美色带回府的。
更何况王爷丰神俊朗,在城中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根本没必要捡回这样脏污的孤女。
关翰墨并未理会府中的传言。
他还是像往常一眼,赏花设宴,吟诗作乐,不过是在闲暇之余多盯几眼红叶的功课。
此刻,红叶被关在了别院。
她面前是战战兢兢念启蒙书的夫子。
夫子心中虽然惊惧,但想着自己补贴家用的妻,和尚未成家的儿,只能硬着头皮教下去。
不止夫子不乐意教,红叶也不愿意听。
别院房中的墙上悬着书画,床边摆着绣花的屏风,红叶第一天就打碎了好几个画着山水的瓷瓶。
不管是精巧的,还是最普通的桌椅床,她都从未见过。
她感到自己和这个环境格格不入,但她能做的除了听夫子叽哩嘟噜地讲话,就只有在别院冲着高墙探头,嗅闻风中的气味。
红叶很聪明。
因为一个不聪明的人,是没法独自在山中活下来的。
不到半月,红叶就能同夫子进行一些简单的交流了。
这期间,关翰墨时不时会来看看红叶。
每次他来,总会带一些小礼物。
有时是城中最大酒楼的招牌烧鸡,有时是宫里精致的这酥那糕,有时又是集市上给小孩玩的各式玩具。
在关翰墨带回来的礼物中,红叶最喜欢的就是画着动物的糖画。
因为红叶很少能吃到纯粹的甜味,也喜欢看到自己熟悉的动物被几笔勾勒而出。
就这样,关翰墨和红叶渐渐亲近起来。
说是亲近,二人也不是相隔十余米随意讲几句简单的话罢了。
关翰墨秉持着君子的样子。
红叶也秉持着野人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红叶将别院划成了自己的领地,除了夫子和关翰墨二人能得到她的豁免,其余踏入别院的人都会被驱逐。
不少仆从丫鬟都向关翰墨诉过苦。
红叶赶人的手段多种多样,他们被红叶拿秽物丢过,也被红叶拿烛架抽过,还有几个倒霉的掉到了红叶制成的陷阱中,被狠狠揍了一顿。
关翰墨每次都在秋风里摇着扇子,然后在听完后微笑着说:“你们都是明事理的,让让她吧。”
仆从丫鬟觉察到了关翰墨对红叶的偏爱,慢慢地默认了红叶是他们惹不起的人。
毕竟从前皇上最宠爱的公主来玩,仅仅是有些刁蛮任性,抢了一个丫鬟的虎头鞋,关翰墨就狠狠斥责了公主,连夜将公主送回了皇宫,还和皇上大吵一架。
仆从和丫鬟更加坚信红叶是自家王爷的私生女。
在红叶学到了沐浴时,她向关翰墨提出了沐浴的请求。
她先前知道要定期清洁,但河里的水很冷,所以只有在夏天的时候,她才会时不时下水洗干净身上的味道。
但夫子教给她的沐浴诗词中用的都是很好的词。
红叶想知道这里的沐浴究竟是什么样的。
关翰墨自然同意。
但红叶不允许任何侍女进入别院。
于是,干苦力活的任务就落到了关翰墨和夫子身上。
院外,夫子和关翰墨对视一眼。
夫子跪在了地上:“老夫一世清明,不能交代在这里啊。”
关翰墨:“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帮自己痴傻的孩子沐浴,合情合理。”
夫子涕泪纵横:“老夫家中还有发妻,同老夫相融以沫,伉俪情深,老夫若去了,岂不是对不起家妻。”
关翰墨:“我相信她会理解你的。”
夫子:“不合规矩啊!”
关翰墨:“哪来的这么多规矩!”
几经拉扯后。
他们突然发现可以将红叶运出别院沐浴。
于是次日,红叶被带着道具运到了关翰墨屋后的香汤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