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汪直的报复来得很快。他唆使东厂官校中伤兵部尚书项忠,言其曾受贿干预兵部推荐的官员人选。此事刚下都察院,便有左给事中郭镗、监察御史冯贯等人一同出来攀咬,一时难辨其是为了报旧怨、落井下石还是讨好汪直。
项忠案牵扯之人越来越多,且其中有许多是高官或勋贵,朱见深便命三法司和锦衣卫会审此案。人人都知道这是汪直想要构陷项忠,出一口恶气。可是人人也都知道,刑部尚书于涣不是那么容易低头的人。
廷审前,左都御史李宾拉着于涣说:“大司寇,如今浊气横流,清气势弱,你何必以己之弱抗彼之强,到头来使朝廷又失一位栋梁呢?”
于涣笑了笑,问:“诸位莫非都这么想吗?”他目光落到朱骥身上,朱骥默默低下了头,回避他的视线。
“法司断狱决讼,给罹害者以公道,给蒙冤者以清白,给天下以公平。‘十目所视,十手所指’,我们审的每一个案子,其结果都会影响人们行为之取向。赏善罚恶,是明向善之道;赏恶罚善,是开崇恶之风。古人有言:‘法不阿贵’。我说,法不仅不阿贵,谁的面子都不该给!法司是朝廷的法司,是天下的法司,不是汪直的法司!该怎么判,自然就要怎么判。”于涣的话说得斩钉截铁,正如铁打铜铸的镣铐丁零当啷碰撞,令心中有鬼的人更没底气。
李宾无言以对。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和锦衣卫的主官俱静默无言地依次入座,厅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使所有人都像吞了秤砣在肚子里坠着一样,心里沉甸甸的。
其实于涣也知道这案子很难审。没有证人,没有证据,就他们四个人和项忠干瞪眼,听着项忠上下嘴皮一碰,指望他再舌灿莲花给自己想出什么脱身之计是不现实的。事情走到这个地步,没有人在意项忠是不是冤枉的、到底有多大罪了。如果项忠被重重处罚,那是遂了汪直心意,大家此后跟着给西厂总管叫好就得了;如果项忠被轻轻放过,那是清流的胜利,大家就等着看汪直下一步出什么招儿来对付人。
项忠到底有没有问题?于涣认为应当是有的,只是算不上太大的问题。之前项忠就被人举报过报功不实,皇帝考虑到他毕竟是为国御敌,有军功傍身,想多争取些东西无妨,便默许了。不仅如此,皇帝还要荫授其子锦衣卫千户之职。
如今却是墙倒众人推了。
于涣朗声道:“带项忠。”
一场早已写好结局的大戏拉开序幕,戏中人或接受“命运”的安排,或仍不甘地试图挣扎一二。
兵部尚书比从前消瘦几分,脸上蒙着一层青灰色,只有双眼在扫视在场众人后迸出一点火星。
按照传统的“五听”之法,应当听其辞,观其色,闻其气,察其聪,视其目。《周礼》言:理屈者则言语错乱,面色通红,喘息不定,听语不清,双目失神。
在实际中,若有人真按照这种标准去判断,那要么是初出茅庐之新官,要么是材质低下之庸才了。
“项忠,据东厂查得司礼监太监黄赐为其弟黄宾求官,指使刘江嘱托你和武选司郎中姚璧将黄宾调任至江南。你认不认?”于涣到堂上便收敛起所有情绪,面无表情,不辨喜怒。
“我不认。”
“你和黄赐有没有暗通款曲?”
“没有。”
“谁能为你作证?”
“谁又能证明我确与之私通?”
李宾喝道:“项忠,不得反问主审!”
朱骥连忙出来打圆场道:“总宪大人,项忠毕竟尚未被定罪,还是朝廷二品命员,廷审时有抗辩之权。”
“李宾!”项忠叫道,“你一道捕妖言者的奏疏,放出汪直这只为祸之虎,悔也不悔?你此时高高在上地坐在那儿,有你下来的一天!你以为你做了汪直的伥鬼就能一辈子平安富贵?”
于涣一拍惊堂木,提高声音道:“项忠!抗辩不是叫你攻讦陪审!”
项忠颇有一种光脚不怕穿鞋的气势,秉着反正这官当到头了那怎么也得骂够了才算回点本的决绝,不顾于涣的话,接着说:“不错,我也怕死,我乞归养病未能成行,如今大不了就是我一死了之!我偏要说,李宾你身为科道之首,身先士卒为汪直对付人,脸都不要了!还有其他几位,我知道你们就想把我当贡品丢给汪直,祈求他别把火烧到你们头上!殊不闻‘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你们真能屈居一宦官之下一辈子?倘若受不了,就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吧!”
几位陪审脸上是打翻了颜料罐儿,青的白的红的一阵一阵的。这话恰恰戳破了他们心中的阴暗想法:几人非要说服于涣,怕这位硬要跟汪直对着干,到时候交上合议结果,汪直是单找他一个人算账,还是要迁怒到他们头上来呢?
“够了!项忠,不得扰乱廷审!我问了,你才能说话,明白吗?”于涣厉声说。
“于大人,请问吧。”项忠爆发后陷入了恹恹的状态,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
于涣又例行公事问了其余罪名,项忠一律拒认。其中一些不着边际的道听途说,项忠倒是能说出一二三来反驳。
渐渐的,大理寺卿犯起了困,伸出胳膊支着脑袋,袖子顺着手臂滑下去一截也浑然不觉。朱骥则不时左右打量厅内的布置和奋笔疾书的文书,仿佛试图寻找其安保布防的漏洞。李宾干脆直接闭目养神。
当于涣宣布结束时,众人竟有一种如释重负感,可谓是羁鸟归林、池鱼回渊,一个个脸上都焕发出光彩,可在目光触及于涣的身影时,又不由得黯然下去。
“我自去给皇上上书。项忠之罪,多为牵强附会,降几级官品,罚俸一段时间也就是了。”于涣道。
几人面面相觑,只好拱手作别。
结果出来得很快:项忠贬为七品知县,任地在贵州。不出意外的话,他这辈子可能就要待在那儿了。姚璧调外任,黄宾黜为庶民,黄赐被降为随从……虽然人们对此早有预料,但还是为之震惊:仅此一案,就搭进去了曾经当红的司礼监太监和一位颇负战功的兵部尚书。
一时间,再没有人敢去招惹汪直,也没人敢提罢革西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