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朱红色的宫墙高高矗立,框着一方乌沉沉的天空。尽管已经扩建,这座皇宫允许的视野所及依然有限,与其主人名义上拥有的辽阔天地形成鲜明的对比。
来往的宫人有条不紊且目不斜视,谁也没心思去关注自己以外的事情。他们沉默地避让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红衣,也不让自己的视线过多停留在他身侧的一品仙鹤官服。
“于大人”怀恩说,“您有许久不来了。”
于涣说:“此来是有要事,须面奏皇上。”
怀恩笑着说:“我前去交班时,便顺便替您通禀皇爷。”
“那多谢公公了。”于涣微微拱手道。
“看这天像快下雨了,一场秋雨一场寒,于大人奏对完便快回家吧。”言罢,怀恩加快脚步。
阴云密布,湿气散延。于涣抬起头看了看天。前一日尚天晴气爽,今日便风雨欲来,变化无常的天正如它在人间的化身一样,喜怒莫测。他揣好怀中的奏折,大步向前。
“朕听闻,上师之师祖、乃、宗喀巴法师,上师之师、乃、被誉为、‘贾曹杰’的达玛仁钦。然否?”
头戴黄帽的喇嘛合掌道:“然也。”他生这一副典型的吐蕃面孔:黑红干燥的皮肤、高鼻深目。盖因当地常受日光照射,又遭凛冽气候,其人皆如此。
朱见深一手撑着下巴说:“朕愿闻贵派之法,请上师教我。”
“陛下可是诚心求法?”喇嘛的汉话仍带着古怪的音调,可能是因此惜字如金。
“那是自然。”朱见深坐正身体。
“陛下所求为何?”
“长生逍遥之法。”
“陛下,逍遥可得,长生不可得也。”
“你这和尚有趣”朱见深笑道,“还没有哪个人敢这样告诉朕。你刚才所说之言何解?”
“人人长生,轮回不再。”
“如此,朕不入轮回,可乎?”
朱见深诚恳地发问。
喇嘛一时无语。大抵汉人的天子合该是世间最骄傲的人,他惯于高高在上,甚至不愿在佛面前俯首。抑或他觉得佛不能满足他的欲望,遂轻慢以待。作为佛门中人,他理应斥责这种狂妄的想法;可作为格鲁派弟子,他还仰赖皇帝助他传教弘法。
怀恩的出现暂时将喇嘛从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解放出来。
“主子,于阁老求见。”
“他在哪里?”朱见深骤然抓住龙椅的扶手,身子前倾。
“就在殿外。”
“叫他进来”朱见深又一顿,“不,让他等着。”
轰隆!一道惊雷炸响。闪电如条条银龙,在乌云间穿梭,龙尾一振便荡开耀光,将身一扭即兴云布雨。
一滴雨落在于涣的脸上。他垂头看着地上的砖石被雨一点一点、一片一片浸湿。耳畔细小的簌簌声很快变成了张扬的啪啪声,一串串水顺着于涣的脸流下,他眼前已经模糊一片。
他已在殿外跪了一个多时辰,还没等来皇帝的甘霖,却等来了老天的雨露。寒气从双膝向上蔓延,冷水自天上攻破衣袍的防卫,于涣忍住瑟缩起来的冲动,咬紧牙关,依然跪得笔直。
朱见深微笑着说:“上师不必紧张,朕与你随意谈话罢了。”
喇嘛合十双手,唯唯称是。
“朕听闻,贵教之法器有以人皮、人骨制成者。若在宫中做法事,用起来……会不会、有伤天和?”
“回陛下,此言差矣。一者,以人为器,是我教入吐蕃后,与苯教融合而来的习惯。用我们草原上的话来说,到别人家里做客,连马也要遵从人家的吩咐;二者,人乃万物之长,若要通神,自然以人为上。小僧听说,汉家远祖,也曾以人为祭。”
朱见深问:“上师可曾带法器来?”
“回陛下,小僧带了。”
“善。圣人有言‘君子不器’,朕不知上师知不知晓此句之义。不过上师只要记住,天子重仁孝,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小僧明白。到大明来,我们的马要听天子的号令。”
朱见深盯着他的脸待了一会儿,咧嘴笑道:“上师有慧根。”
皇帝留着浓密连鬓的胡子,眼睛沉静威严,好像能从中看到他高傲的灵魂。汗王是神子之化身,皇帝是真龙天子之化身,按传说来讲,他们天生就站在了僧人苦修的顶点。如莲花生大师那样法力高强,也不被下凡为王的格萨尔看得起。
“怀恩!怀恩!”朱见深高呼道。
怀恩连忙小步快走到御前。
“于师傅怎么样了?”
“回皇上,于大人已经跪了快两个时辰了。暴雨倾盆,岿然不动。”
“好一个‘岿然不动’——你去请他进来吧。直接进来!”朱见深负手说。
喇嘛见状,行礼道:“禀陛下,小僧这便……”
“上师留下”朱见深漆黑的眼眸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上师今日让朕获益良多,朕这个师傅应当见一见你。”
滂沱的雨幕下,一道红色的身影若隐若现。天上地下,是龙王撒豆成兵的雨水,千军万马一样哗哗奔腾。那道身影显得太渺小也太微弱,看起来实在难与这样的威势相抗。
怀恩撑开伞,快步走到于涣身旁,俯身查看他的情况。一见他双眼紧闭,面色苍白,怀恩吓得连忙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大声道:“于阁老?于阁老!皇上请您进去!”
一只湿漉漉、冰凉的手抓住怀恩的手腕,使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于涣睁开双眼,目若沉渊:“多谢怀公公。还劳您扶我起来。”
于涣被搀着慢慢走进宫殿,几缕乱发贴在前额,胡须和袍子还不断往下滴着水,嘴唇毫无血色。他正要跪下,朱见深命人给他赐座。
“师傅,朕本在听这位上师讲经。”皇帝笑吟吟地说。于涣抬手作揖道:“圣人生而知之,举一而反三,广闻博通,陛下有高远之志、求知之心,诚国家之幸也。然军机要务,国是体大,不可不察。”
朱见深忽然见他抬起头看向自己,双目泛红、眼含热泪,不禁微叹一声。他正欲上前扶住于涣的胳膊,恰逢殿外惊雷炸响,电闪胜炬,照得于涣的影子长啊——长啊——
“龙!”喇嘛惊叫道。这一声顿时将王朝权力之巅的君臣二人的目光吸引过去。迎着两道锐利的目光,他冷汗直冒,战战兢兢。
“蕃僧亦识真龙乎?”终究是于涣神情自若地开口道,“臣为陛下贺!如此,可知陛下威服四海,八方来归。”喇嘛反应过来,叩首道:“小僧愿献转经筒一只!如此,陛下只需每日转动,自然增长功力。”
朱见深瞥了喇嘛一眼,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挥手叫他下去。
谁是真龙,谁是假龙?喇嘛听过龙的传说,每一条龙的诞生都伴随着“走蛟”这一过程,它必得发天威,俾人惧;换而言之,它是来叫地上起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