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我猜,他一定喜欢你。”
夏季白昼的热风从矿山山顶贯穿而过,让每个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的毛孔都填满了燥热的温度,这样不适的气候必然伴随着急躁抑郁的心情,我看见大多数人的脸孔上都呈现出一种垂头丧气的消极神色。
可唯有玛蒂娜,这个金发碧眼的日耳曼女孩,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鸟儿,不停地在我耳边絮叨着,那个高大健壮的英俊男奴一定心悦于我。
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孩子气的脸蛋上点缀着一颗颗棕色的雀斑,这让大多数女性厌恶鄙弃的特质停驻在她身上,反而为了为她增添了几分俏皮活泼。
我笑着擦去她额头上渗出的汗水,顺着她的视线向那群扎堆蹲在一起吃饭的矿工男奴看去,他们面容愁苦,情绪低落,落魄至极。
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奴隶,谁都可以践踏,又做着这样繁重的体力活,怎么可能会露出晴朗明媚的神色呢?
可唯有玛蒂娜口中的那个男奴,那个与她来自同一民族的男人与众不同,他生的俊朗非凡,挺拔健壮,深邃的眉眼像星星一样耀眼璀璨,没有丝毫的谄媚卑微之气。
没有人天生就是奴隶,在罗马人征服他所在的日耳曼部落之前,他也是一个矜贵的公子,高高在上地睥睨着那些卑微的人。
然而时过境迁,成王败寇,他最终被罗马的铁蹄践踏了尊严。
就在我看向诺顿·坎贝尔(玛蒂娜口中的男奴)之时,他正好抬起头来看向我,我们的视线交汇在晴朗的夏日中,清澈的汗水从他濡湿的发梢流淌进他黑赭石般明亮的眼睛中,在那如湖泊般波光粼粼的眼睛中,我看到了不一样的情绪。
难怪玛蒂娜总说他喜欢我,因为他对我的在意是有目共睹的,每天的用餐时间,当我将食物递到他手里时,他总会用那种我读不懂的眼神打量着我,然后礼貌地说一声:“谢谢。”
包括现在,他还在用这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我。
不知道是因为羞耻还是因为天气太热,可疑的红晕渐渐从我的脸上蔓延开来,迫使我狼狈地躲开了他的视线,敷衍地回应着玛蒂娜:
“你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们都是奴隶,还有资格想这种情情爱爱吗?”
玛蒂娜泄气地撇了撇嘴,显然对我的不解风情很是无奈,她对我挤出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白眼,便去忙活手中的事情了。
而诺顿·坎贝尔用过餐后,在监工的催促下走向了狭窄阴暗的宿舍准备小憩,我看着他沉默高挑的背影,心中一片酸涩凄迷。
是的,我们都是奴隶,除了想方设法地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应该有任何缱绻暧昧的心思。
他对我是喜欢也好,窥探也罢,那都与我无关,他只是一个奴隶,不能给我自由,也不能护我周全。
***
辉煌属于希腊,荣耀归于罗马。
我曾无数次在梦中流连于这座神话照进现实的城市,它是西方文明的摇篮,诸神王冠上的太阳,史册里的明珠,诗人的乐园,画家的缪斯。
某些东西,只有存在于幻想和历史中,才算是美好的。在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受某些文学作品的影响,我也曾对它心神向往,可当我跨越千年的时空被迫困宥于此时,它就成了一场无法逃离的噩梦。
罗马帝国等级制度森严,上层的贵族长老们醉生梦死,奢靡腐朽,而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奴隶苟且偷生,战战兢兢,辱骂和殴打对他们而言是家常便饭。
没有身份的我自然而然地沦为了卑贱的奴隶,即使彼时我的祖国处在强盛的西汉时期,罗马人尊崇向往的“赛里斯”。(意为丝国,古罗马对中国的称呼)。
然而,和斗兽场的那些奴隶相比,我的遭遇是不幸中的万幸,我最多是做着肮脏劳累的活计,忍受着罗马人的白眼和辱骂,而他们却很难见到第二天的月亮,他们大多数人就是狮子老虎的腹中餐,尸骨无存。
“可可!”玛蒂娜的呼喊让我从漫长的回忆中清醒过来,我揉了揉因为过度劳累而僵硬酸痛的腰肢,勉强从唇间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玛蒂娜,有什么事情吗?”
玛蒂娜鬼鬼祟祟地张望着四周,然后附在我耳边私语道:“你个坏东西,我看你就是喜欢坎贝尔,你刚才看见他还脸红了……”
讨厌鬼!
我故作生气地瞪了她一眼,然后在她柔软的腰肢上狠狠捏了一把,我们笑成一团打闹着,直到监工呵斥才不得不作罢。
在这尝尽艰辛苦难的岁月里,我和玛蒂娜相依为命,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们的友谊比亲情还要炽热浓烈。
而那个男奴,哼,无足轻重。
可谁料未过多久,我对诺顿.坎贝尔的看法就发生了极大的改观。
那天,矿场又买进一个粗狂魁梧的斯拉夫男奴,他声若洪雷,体若猿猴,裸露的肌肤上是密密麻麻的金色汗毛,像是未进化成功的原始人。
我对他畏而远之,原本我根本不会和他有任何交集,可是当我例行公事地将食物递到他手中时,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突然一亮。
“赛里斯人,真罕见……”
他咧嘴一笑,露出稀疏残缺的淡黄色牙齿,那宛如发情鬣狗的恶心眼神在我身上来回扫射,顿时就让我的胃里有一阵翻江倒海的作呕感。
我嫌恶地避开视线,谁料他却变本加厉地大笑着,然后用那只毛茸茸的大手狠狠地掐住了我的胳膊。
“这么嫩滑的肌肤……”
“放手!”
他的力度如此之大,几乎快要捏碎了我的骨头,我惊慌失措地瞪大了眼睛,大声呵斥着让他放开我。
“不放,你……啊!”
他猥琐至极地□□着,可是还没得意多久就爆发了一声惨叫,迫使他不得不松开了我。
因为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奴,我避之不及的诺顿·坎贝尔,像一头发怒的公牛,一拳挥打在斯拉夫人那张狂妄的脸上,刹那间,猩红的鲜血从他的眼眶飞溅而出。
“你!”
不甘示弱的斯拉夫人愤怒至极,他双目赤红,拳头紧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似乎看到了蒸腾的怒气从他金色的发顶喷涌出。
在几句不堪入耳的脏话后,他气势汹汹地向坎贝尔扑了上去,与他扭打在一起!
一时间,女奴惊恐的尖叫声和男奴愤怒的叫骂声混合在一起,不绝于耳,那乌烟瘴气的场面别提有多么混乱了。
身形稍逊的坎贝尔很快落了下风,我战战兢兢地看着斯拉夫人蛮横的拳头落在他俊朗的脸上,留下触目惊心的伤口。
此时此刻,所有对他的不满和隔阂全部被抛之脑后,我看着他那张坚毅硬挺的面容,似乎看到了神话传说中的盖世英雄。
我哀求在场的男奴赶紧制止这场斗争,可麻木怯弱的他们都没有勇气拉开这俩头可怕至极的凶兽,直到气急败坏的监工带着全副武装的卫兵闻讯而来将他们制服。
“再有下次,把你们全都送进斗兽场!”
监工恶狠狠地训斥着他们,然后给这我这位风波之源一个警告的眼神。
斗殴闹事的人自然免不了处罚,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脱掉上衣,坚韧的鞭子一下又一下地鞭笞在他们裸露的后背上。
我胆颤心惊地看着坎贝尔裸露的后背上那些纵横交错的血痕,心中的愧疚和羞耻愈发浓厚:他本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冷眼旁观着一切,可是为了我,却遭受了这无妄之灾。
他抬起头看向我,苍白暗淡的脸孔上满是细密的汗珠,那道沉默却坚毅的目光与我的视线交汇,这一次,我却没有像个懦夫似的回避。
他干裂的唇角扬起一个细微的笑容,一个只有我能看到的笑容。
他似乎是在安慰我。
“别害怕。”
***
漫长的鞭刑终于结束了,可是他们的惩罚还没有结束,监工责令他们不许吃午饭,就这样饿着肚子继续干活。
“可可。”玛蒂娜走过来安慰着惊魂未定的我,我埋在她柔软的怀抱里几乎要哭出来。
“玛蒂娜,怎么办,我,我不想让他这样……”
“笨蛋。”玛蒂娜嘴上虽然在责怪我,却心疼地揉了揉我的头发。
“你还敢说他不喜欢你吗?”
“你要懂得知恩图报。”
说罢,她变戏法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小盒膏药塞进我的手中,略带得意地炫耀道:
“你要知道你的朋友有多么可靠。”
“该怎么做不用我说了吧。”
我了然地点了点头,手中紧紧攥着那盒膏药,心中却有了一个大胆又冒然的想法。
暮色昏沉之时,劳累了一天的男奴们一窝蜂地挤进窄小的饭堂,我忙忙碌碌地给这些饥饿的男人们打饭,听他们抱怨矿下是有多么灰暗阴森。
诺顿·坎贝尔似乎与我心有灵犀,等到那些男奴都吃完饭离开,才慢悠悠地走进饭堂,给了我一个“徇私枉法”的良机。
我在他的碗中狠狠地添了一大勺肉糜,如果被其他男奴看见了,肯定会嫉妒地举报到监工那里。
奴隶们的食物都是被严格把控的,每个人都是规定的分量,他今天能吃到这么多的肉糜,那就意味着有俩个人失去了珍贵的肉食。
那就是我和玛蒂娜,我心甘情愿地奉献出我的分量,而玛蒂娜这个傻姑娘,说什么要鼎力支持朋友的爱情,也傻乎乎地贡献了来之不易的口粮。
他讶异地看着碗里这超乎常规的肉糜,略一思索就明白了这其中的蹊跷。
无奈苦楚的笑容绽放在他深邃的眉眼中,像是夜空中的烟花般炫目迷人。
四下无人,狭窄的饭堂里只剩下我和他,暧昧躁动的暗流在我们交汇的眼神中涌动,在那股汹涌的暗流之下,是青年男女缱绻温柔的情意。
他从口袋中掏出一块我叫不出名字的绿色晶石,塞进我的手中。
布满老茧的粗粝手指摩挲着我的掌心,如此陌生的触感却让我可耻的脸红起来,我低下头掩饰自己狼狈的姿态,小声地对他说出来我们相遇以来的第一句话:
“谢谢。”
他笑着点了点头正欲离开,我却大胆地拉住了他的衣角,踮起脚尖在他的耳边轻语……
***
夜风清凉,明月高悬,万籁俱寂。
奴隶们的住宿区后有一座小小的山丘,那是矿场的废土堆堆积而成,平凡且不起眼,却是我和玛蒂娜的秘密基地。
在很多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夜晚,我会和她偷偷摸摸地溜出来,坐在山丘上看月亮。
她不知道我为什么对月亮情有独钟,我告诉她这是赛里斯人独特的浪漫,只要想到我会和远方的亲人共赏同一尊月亮,那么我便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她打趣道:“可可,你真是个浪漫的诗人。”
但是,有人比我还要浪漫。
我和这个沉默寡言的日耳曼人坐在小小的山丘上,他脱下上衣露出结实精壮的后背,我将清凉润泽的药膏涂抹在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上,听到他喉中溢出舒适的叹息。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沉默片刻,那比风还要轻柔的声音响起,融化在广袤的夜空中。
“因为,我喜欢看到这么美的月亮。”
他喜欢月亮。
一阵轻微的电流从我的耳边贯穿到头皮,使我的大脑像是死机一般的僵硬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当他温热的唇覆盖上我的嘴唇时,鲜活的灵魂才回到我空洞的身躯,我看着他瞳孔中倒映的月光的清晖,像是看到了神秘的魔咒。
那个神秘的魔咒蛊惑着我大胆地搂住他的脖颈,同他缠绵地亲吻起来。
那个神秘的魔咒蛊惑着我放弃了现实的杂念,那一刻,我的脑海中只有一句话。
“我要和他在一起,就算我们只是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