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一个县学请辞,至今已逾二旬,陈月几个心都玩散了,也就每日被二兄抓去补习的那个时辰装一装。陈二郎跟着张先生打下手后,其实也忙,因此抽空去县学帮弟妹们办理了插班,并在昨日补习时正式通知。
连夜温书的陈六娘顶着黑眼圈,丧丧的说:“五姐,乙班丙班丁班,我们去哪个?”
陈月的黑眼圈更重:“乙班功课太累,丁班二兄会生气。”
陈六娘丝毫不意外:“丙就丙吧。”
新生入学要做摸底考试,方便按学习进度分班,插班生亦如是。也不知道二兄哪里炼的火眼金睛,总是从她们极力伪装的功课中直击她们的真实水平,现在想去丁班划水摸鱼都不成。
作为县令家的孩子,还是有点特权的,比如县学直讲[1]就亲自来寒暄督考——与陈二郎寒暄,给陈月等督考。
陈月:……这特权不要也罢。
想也知道七品的县令如何劳动得六品的直讲,还不是看在苟氏的份上。可惜来的都是庶出,苟氏正经的外孙是见不到了。不过没等直讲失望,一道明亮的声音就传来。
“稍等!稍等!”
陈四娘迅速又不失优雅的捣着小步子冲进来,手绢擦了擦汗,端正行礼:“陈家行四,陈芃,请王直讲恕学生来迟。”
王直讲很惊喜,态度和蔼:“不迟不迟,快快入坐。”
考试开始,陈二郎在隔壁等,面色淡然,实则心里有些尴尬。昨儿四妹说要去外祖家,不便插班,谁知她却又改了主意,独自来迟,不知道的还以为陈家嫡庶不合呢。
这种误会对在县学的几个影响不大,日日相处自动澄清。可对他这个在外办事的,就会平白生出阻碍,很影响效率。为了及时消除这种误会,他才特意留下来。
也没闲着干等,而是从算袋里取出铅笔和本子,列出一个又一个的数字,做起图表。若叫户房的官员来瞧,就知道是高家庄近十年的田地面积变化。
“陈芃入地字甲班,陈月、陈星入地字丙班,陈茂、陈雨入启蒙丁班。”王直讲宣布完,又对陈四娘和蔼道,“我带你们逛逛,熟悉地方,下午再正式上课。”
陈四娘很想翻白眼,忍住了:“学生请个学姐便使得,怎敢劳动王直讲。”
王直讲摆摆手:“左右我无事,学生们岁试在即,勿扰为好。”
作为无须参与今年岁试的插班生,陈四娘还能说什么:“那便多谢王直讲了。”
隔壁陈二郎听见动静,早就收拾好东西等在门外。
陈四娘心虚,主动道歉:“二兄,我知错了。”
未料死要面子的她会当着外人认错,陈二郎心软:“扣你一朵小红花,下不为例。”
陈四娘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二兄真好!”
其实陈四娘是被长姐揪着耳朵讲了一通道理,撵来上学的。长姐疼爱她,自然不会向父母亲告状。如今二兄只扣小红花,也就不会告状。
应酬王直讲的事被二兄接过去,闲闲跟在他们身后参观的陈四娘,忽然将幽幽的目光投向七弟,差点儿忘了这个告状精。
陈七郎撇嘴,小手一摊。陈四娘咬牙切齿,解下荷包放到手心。陈七郎一掂就知道起码有个银花生,满意收下。
陈月目睹一切:……好家伙,七弟都找到了进项,而我的财路在何方?
县学的伙食味道不差,但也有讲究。
一贯[2]钱三荤二素一汤配两盘茶点,多为大坊主大商人的子女买,他们不怕露财。
半贯钱二荤二素一汤配一盘茶点,多为士人子女买,不出头也不屈就。
一吊钱二荤一素一汤,多为农工小富家庭的子女买。二级技工每日基础薪资10吊钱,一级技工更是16吊有余,供起来不吃力。这价钱放外头可吃不了这么好,权当营养餐。
然后便是自带粮食的乡下贫户了,带什么吃什么。食堂帮忙做熟,有时送些汤水,每月只收一吊钱,还可以用山上打的柴火抵。
陈六娘看到了熟人:“那是王三姐姐和张三姐姐。”
有事情?安安静静吃饭的陈家几个纷纷抬起头来瞧,掏出手帕擦擦嘴,静待事态发展。他们的动作太整齐,顿时吸引了无数视线。
王三娘分外惊喜:“陈六妹妹!”
陈六娘笑着向她们招手。
对王张姐妹花毫无印象的陈四娘则暗暗打量:瞧这包围的架势,县学之中还有大庭广众欺负人的事?
其实人家分寸拿捏得好,照着事实明嘲暗讽罢了。你若承受不起,夫子只会劝你另谋出路放弃科举,并不会处罚挑事者。
认出来陈四娘的学生带头让路,王张两个顺利端着餐盘来到他们这桌。
陈六娘邀请:“姐姐们快坐。”
这地方偏僻空位很多。
王三娘道了谢,领着好友落座,对其他人打招呼:“见过四姑娘,五姑娘,八姑娘,还有七郎。”
陈四娘:“方才那些人,可有为难之处?”也好知道那个献殷勤的王直讲管理能力如何,是不是个累赘。
王三娘淡然一笑:“不过是瞧见我们的餐食,好奇问了几句。”
陈四娘这才向她们的餐盘里扫过一眼,是一吊钱的伙食:“有些人,也不知是《礼》先学到狗肚子里,还是眼珠子先掉到别人餐盘里。”
眼见“有些人”涨红了脸,陈月咳一声:四姐,悠着点。
然而经过乔迁宴上的力压群雄,论家世论才学,陈四娘根本不在意他们:“吃饭吧,吃完再慢慢聊。”
饭后王三娘提议到她一个好友的宿舍去:“听风阁、竹楼与图书馆,是学习的地方,不便闲聊。这季节小亭花廊都冷着呢,也不便久留。若还想在外面赏玩,去李大姐[3]处借一盆炭火也好。”
陈四娘不确定那李大姐好不好相处,只道:“我们还没逛过宿舍那片,正好去瞧瞧。”
于是一行人开始动身。
陈七郎惴惴不安:“姐姐们去了女舍,我又去哪儿呢?”
陈四娘嘲笑:“等你七岁再担心这些。”
陈七郎放心了,顶嘴:“我还没学到《礼》呢。”
而他又没有去过别家女子的住所,不知道规矩不是很正常,笑什么笑。
王三娘笑道:“五岁稚童,能如七郎这般聪明的不多。”
陈四娘:“他就是太精!”都会勒索了。
经过两次真切相处,王三娘算是发现了,陈家姐弟只要有一个出头应付交际,其余人就都成了事不关己绝不插嘴,倒是主次分明,和谐得很。
不巧的是,陈四娘率性,直来直往。不像陈六娘细心周到样样体贴,也不像陈五娘老实腼腆好说话,时不时就噎一回人。
王三娘颇有些头疼的转移话题:“说来你们才到无虞县,何必急着入学?”
陈四娘无奈:“我二兄无暇顾及我们功课,便让我们来受夫子管。”
沉默的张三娘忽然看向好友,王三娘也卡了一瞬,才接话。嗯……陈月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上次宴会王家的算计是什么了呢。
不奇怪,王三娘能考上秀才,未必能考上进士,考上进士也未必能爬到高位。对出身好眼光高的王家夫妇来说,算不得什么人才,不如嫁个高枝来得助力大。
而陈二郎嘛,十四岁的解元,秋溪散人的唯一弟子,年后报到的太学生。如此成就,不说与苟氏是否亲近,便是在皇帝那儿也已挂了名。若非庶子出身,王家再是没有嫡女,也是不敢拿庶女来碰一碰的。
哎呀呀,二兄知道他小小年纪,已成别人惦记的良婿吗?
在酒楼辞别王直讲的陈二郎,并不知道另一个王家也有同样心思,已经嫌麻烦的皱起了眉,决定晚上回府就请母亲尽早为他定亲。他决心要站苟氏的队,自然该由母亲来挑合适的妻族。
由于国法赋予了主妇与丈夫同等的家庭权利,且嫡长子一出生就直接分走父亲的一半恒产,所以哪怕是再好色的男人,利益攸关下不可能为情爱发昏。何况他一心向仕途,不求未来妻族能交换利益,起码立场相同不拖后腿。
到了女舍,王三娘熟练的跟管理员打招呼,填访客表。管理员按照填的信息,与眼前诸人一一对应。她守着乡下贫户的宿舍,还是第一次见到县令家的孩子,原来是如此风度!
金簪银钗玉腰带,暗绣罗,明绣锦,皮革履面橡胶底,与王张两个唯一相同的,便是那竹制算袋了。
打量的眼神不含恶意,陈家几个毫不在意,等王三娘填完了表,礼貌颔首告辞便跟着去找李大姐。
陈四娘环视此地,感叹:“不愧是无虞县,宿舍环境可比中等县好多了。”
王三娘未出过远门,很是好奇:“四姑娘在以前的县学,也去过女舍吗?”
陈四娘:“何止去过!有一年大雨,山坡塌方冲进宿舍区,所有师生都得帮忙。选址重建足足两个月,断了我三根指甲。”
她忍不住举起自己粉粉润润漂亮的手,心疼道:“从此不敢留长甲。”
就怕哪天遇到意外,又要忍受钻心的疼,那可真是她吃过的最大的苦头。
王三娘既震撼又敬佩:“四姑娘大义。”
虽没见过塌方,她却知道折断指甲有多疼,原来陈四娘也不总是娇贵傲气的。
陈四娘得意的哼哼两声,指着护坡堤上一块打了长钉的巨石:“你可知它的用处?”
王三娘不太自信的说:“原来不是哪个调皮鬼故意捣蛋吗?”
陈四娘就知道会这样,骄傲的说:“这便是《地书》里的山崩警示仪,最初的样子。当长钉投影所过之处发生改变,就说明这块巨石发生了位移。其实铁路护道员也是用这最简单的方法判断危险,毕竟山崩警示仪虽能预测,却太精细,大量安置在野地,得消耗多少维修费啊。”
这都是书上闻所未闻的知识,王三娘目光如炬。等她拿到秀才路引[4],必须、必须要游学!哪怕离家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