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下了雪，厚厚地积了几寸高，今晚有月有雪，入了夜也不似往常黑乎乎的，竟是个难得适合走夜路的晚上，只是马蹄子得厚厚地缠上一层布，不然要仔细打滑了。
月娘给屋里屋外都点上了灯，只盼着能再亮些。
雪渐渐小了下来，屋里点着炉子，酒壶里温着酒，是月娘春日里酿的春日醉，甜而不腻，酒劲儿却不小，很受闺阁女子的喜欢，在这样的雪天里热热地喝上一杯，最是惬意。炉子烧得太暖了些，月娘不知不觉的就有些犯困，她裹着上好的狐裘，只觉得如春日般暖和。
忽然，一阵马蹄声从长街那一侧传来，马蹄声清脆，踩在雪上沙沙作响，想必主人必定是个急性子，雪下了一天也懒得裹马蹄，又或者是家里没人时时念叨着，才敢这样大胆地在雪地疾走。
“吱——”
酒坊的门被一个高大的人影推开，他穿着厚重的蓑衣，雪水在他身上化开，直淌下来。
“掌柜的，来壶烧刀子。”他声音嘶哑，像是许久不曾开口说话，推开门却不走进来，只站在门口。
“这么晚了喝烧刀子怕是要睡不着觉的，要不客官试试我这的招牌春日醉，正温着呢，您尝尝。”
月娘早在客人下马时就坐了起来，此时正端坐在炉边，夜色已深，她却戴上了幕篱，烛光透过白纱，只能看见她纤细的脖颈。她抬手斟满了酒，又招呼客人坐下品尝。
“不必了，我赶夜路，给我打一壶烧刀子就行。”客人不为所动，仍在门口站着。月娘注意到他腰间挂着把长剑，大约是赶路的江湖客，无奈只好起身给他打酒。
不好骗啊，烧刀子十文钱，春日醉可是整整三十文呢。月娘惋惜着。
“臭剑客！你怎么跑那么快！不怕雪地里你和你那瘦马一起摔个大马趴！”
一道清脆的女声从门外传来，由远及近，这声音月娘熟悉得很，日日在街上跟人逞凶斗狠的，隔壁巷子杜大夫家的混世魔王是也。
“我都跟你说了，你收我为徒不吃亏，我还会医术呢，你教我用剑，我教你行医，咱俩这属于利益互换，用隔壁那个呆子书生的说法啊，咱这叫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泥鳅一样的少年人不知道从哪个巷子里走了小路窜出来，她裹得严严实实，烛火照了脸，才能分辨出这竟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皮猴子，你姐姐知道你在外面随便传授医术？”打好酒的月娘从旁边阴影处走出来，吓了蹲在火炉前偷喝酒的皮猴子一大跳，“还有，你姐姐不让你喝酒，少给我偷喝，不然又得赖我。”
“月姐姐！你走路怎么没声音啊！”嘉荣被吓了一跳，瘪着嘴撒娇，“就喝一口嘛求求你了月姐姐。”
“不，行。”月娘坚定拒绝，又笑盈盈地给那个剑客送上酒囊，“客官，您的酒好了，烧刀子十文，酒囊一文，小本生意，概不赊账。”
剑客还是没说话，沉默地付了钱，转身就要上马。
“你不能走！”嘉荣见他要走，一个鲤鱼打挺滚到他脚边抱住了他大腿，还硬生生挤出了两滴眼泪，“师父！您不能走啊！徒儿今日得罪了那帮番邦人，您要是走了谁来保护我啊！”
“番邦人？”剑客还未说话，月娘先拧起了眉，她伸手拽了那皮猴子的耳朵，把人拽得直叫唤却还是不松手，“你招惹番邦人做什么？”
“哎哟，哎哟，月姐姐，轻点轻点，我见义勇为来着！不是瞎闯祸！”
“你？见义勇为，你算哪根葱，用得着你勇？”月娘更生气了，手上又一使劲儿，她常年酿酒搬酒，手劲儿和普通男子无二，拧得皮猴子哭天抢地。
剑客被抱着腿也走不了，沉吟片刻还是开了口，“她确实救了人。”
哭天抢地的声音霎时间一顿，又马上欢呼雀跃起来，“你听听！你听听！这才是诚实的路人的证词！我可不是只会闯祸的！”
月娘手上的劲儿一松，有些狐疑。
“但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和被救的那人在一起挨打。”
这剑客显然平日里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说的话平铺直叙的，又引得人一阵无名火起。
“我就说你个皮猴子还能不闯祸？你等着我这就把你姐姐叫过来，还有你救的人呢？去哪了？”月娘又是一使劲儿，几乎要把这小妮子从地上拎起来。
“耳朵！耳朵要掉了月姐姐！那个人、那个人我也不知道啊！诶！她好像在那！”
随着嘉荣手指一指，两人才看到对面关了门的商铺的墙角，蹲着一个被风雪落了满身的人，只能隐约看出个人形。
月娘看得失了神，手上松了劲儿，手上捏着的皮猴子猛地一窜就到了对面，使劲儿晃了晃人，还未来得及看人有没有气，就见从那人身上滚下来一个木盒子，这人顺势就倒在了她身上。
“啊啊啊救命啊月姐姐，她她她她好像死了啊！！”
“瞎叫唤什么，平日让你看点医书，你就给我插科打诨，人死没死都看不出来吗？起开。”
不敢动弹的嘉荣被来人一把掀开，快速地把人摊平了放好，医箱随便塞到旁边委屈巴巴的嘉荣怀里，从袖口拿出银针快速地扎进了昏迷的人的几个大穴。
“姐，你怎么才回来，我在城门口等了半天没等到你才去见义勇为的。”嘉荣小心地拽了拽姐姐的袖子。
“谁要你接我，你不过是借着接我的理由出去为非作歹。”医师戳了戳妹妹的脑门，恶狠狠道，“把人搬进去。”
“好嘞！”
剑客本来觉得嘉荣一个小姑娘应该搬不动，正准备上前去帮忙，就见嘉荣把药箱还给了姐姐，一手把那昏迷的人扛了起来，还一手拿住了那人掉在地上的木盒。
“窈娘，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月娘早已斟了酒在门口候着，见她姐妹两人救了人才端着酒上前，“温着的酒，喝了暖暖。”
窈娘接过酒一口闷了，又把酒杯还给了月娘。剑客抱着剑一脸愣怔，春日醉后劲儿可大，这女子这样一口闷了，可有好受的。
“回来路上下了雪，有个赶路的江湖人摔了腿，因此回来迟了。”窈娘简短道，又招呼嘉荣，“把人搬到炉子边去。”
“好嘞！”
嘉荣屁颠屁颠跟在姐姐身后，要是她长条尾巴出来，只怕见到她姐姐的时候便摇成了风车。
“见笑了，嘉荣性格顽劣，给您添麻烦了。”月娘笑着说，又见剑客直直的看着自己手上的空杯，补充道，“窈娘体质特殊，千杯不醉，春日醉对她来说不算什么，现下天色已晚，雪又下大了，您不妨今晚在小店凑合一夜，明早再行赶路也不迟。”
这话可比先前骗他买更贵的春日醉平易近人地多。剑客这样想着，又看看门外，雪更厚了，只怕要下一夜，确实不能赶路了。于是终于抬脚走进了店。
月娘目送他走进去，又抬头看了天。
月色和雪色交融，好一幅美景。剑客的马拴在门外的马厩里，那是匹灰黑的瘦马，显然是饿狠了，正嚼着草料，另一匹马是月娘养的马，那是一匹伤痕累累的老马，马厩还空着一个位置。
月娘探出手去，空杯置于手心，积雪片刻便落了满杯。
“今晚，大约不会回来了吧。”
她声音轻轻，连雪花都不能拂动。
“月娘，取烧酒来！”
“哎！来了！”
她于是匆匆关了门，向屋内走去。
那在雪地里冻昏过去的竟然是个女子，且身上还有箭伤。
“是南朝的箭镞。”剑客低声道。
南朝。月娘轻轻蹙了蹙眉，掩盖在了厚厚的幕篱后面。
“难道她是朝廷钦犯？姐姐......”再胆大包天的混世魔王，也终究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她拽着姐姐的衣服，有些不安。
“怕什么，南朝跟咱们隔着江呢，更何况，南朝的钦犯在南城大约会被当成义士吧。”窈娘冷笑一声，把冷毛巾搭在那昏迷女子的额头上，“既然到了我手上，那就是我的病人，我可不管什么南朝北朝。”
月娘见那剑客若有所思，赶紧出声打断，“客官今天赶路了吧，我瞧您的马饿得不行，我那马厩里有上好的马草，肯定给您照顾得妥妥当当，这天色也不早了，您要不先上楼休息吧。”
剑客道了谢，跟着月娘起了身上楼。
“最里面这间就是您的屋子，里面什么都有，我睡得轻，有什么事儿您招呼一声我就上来。”月娘笑着走在前面，“我这毕竟不是正经客栈，几间房也是给几个酒鳖熟客留的，要是有不妥当的地方，您给我提个建议。您隔壁是我一个熟客的房间，他那人毛病多，您别进那屋就行。”
剑客沉默点头。
“方才医师说的话，您也别放在心上，我们南城啊，从几年前那场大灾之后，多少对南朝有些怨气，您走南闯北的应该见识比我这个小妇人要多得多，照顾不周，您多见谅。”月娘推开了门，“这屋子朝南的，早晨光好，您要多睡会儿就记得拉上帘子，今儿是腊八，我熬了粥，想必您这一天也累了，先休整休整，我稍后给您送上来。”
原来今天是腊八，过了腊八，离过年也不远了。
剑客这样想着，轻轻叹了口气。
给楼上的客人送了腊八粥，月娘在厨房里继续分粥，她其实不太会下厨，但过节嘛，是那么个意思，好不好吃的反而不重要了。
窈娘爱吃甜，这碗要多加糖，嘉荣那小妮子不爱吃糖，这碗要少加糖，月娘自己也不爱吃糖，这碗干脆不加糖，最后一碗......
犹豫再三还是盛了出来，加了厚厚两勺糖，搅拌均匀，放在炉上继续热着。
“窈娘，嘉嘉，吃腊八粥啦。”端着托盘出来，嘉荣已裹着月娘的狐裘在她常睡着的贵妃椅上睡了过去，窈娘回过头来，嘉荣理了理头发。
“睡了啊。”月娘跪坐在窈娘身边，把粥放在小几上，“可惜了，都没吃上腊八粥。”
“那要不给她摇醒了吃了再睡？”窈娘喝了口粥，面不改色道，“你熬粥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你就笑话我。”月娘笑眯眯地，“我手艺怎么样我还是很清楚的，你们一个两个就哄着我。”
“那是我哄着你吗？那不是你非不信邪，我早跟你说了，你们家有一个人能会做饭就行，那谁不是很愿意下厨房吗，你非得折磨自己。”窈娘撇了撇嘴，“快把幕篱摘了，大半夜的还戴着做什么。”
“谁跟他一家。”月娘嘀咕着，慢吞吞摘了幕篱，理好了放到一边，只见莹白的肌肤上，却分布着纵横的伤疤，尤其是一道贯穿伤，横在整张脸中间，上半张脸如同神女，眼眸清亮如水，眼窝深邃，下半张脸却被利器所伤，伤口如荆棘缠绕。
“你预备什么时候跟他成婚？”
“谁要答应他了！”
见月娘恼怒，窈娘也不再追问，三两口扒完了粥说回正事。
“这女子不是寻常人。”
“此话怎讲？”月娘一听这话也忘了先前的话头，忙回身去看榻上躺着的女子，她裹着厚厚的被子，脸上肩上都扎着针。月娘凑近了看她，只觉得她的眉眼间与自己有些相似，眉眼深邃，倒像是和她一样的汉胡混血。
“你闻。”窈娘丢过来一件带血的里衣，月娘下意识接住，在鼻前轻轻一嗅，这香味有些熟悉。
“这是御前的龙涎香，我父亲在时常常出入内廷，据我所知，此香非常名贵，只有南朝最尊贵的那几位能够使用，她在外应该不止一日，外衣都满是泥垢，里衣却还有此香，可见常在御前随侍，不说是王孙公子，贴身宫女是跑不脱的。”窈娘一字一句分析道，“且她带着那个木盒，我也瞧过了，虽然有锁打不开，但也是上好的黄花梨，只是不知道她身份如此特殊，为何会流落民间，我摸了她的骨龄，最多比嘉嘉大两岁，不超过十五岁，她这样年轻，又这样尊贵，若非杀身之祸，是不会到南城来的。”
“是。”
窈娘说的一次不差，南城和南朝，一字之差，曾经紧密异常，作为曾经除了皇城之外的第二城，要不是被南朝放弃，南城此刻应该还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万商之城，所以南城被轻易放弃才会那么恨，那么怨，南城人没有人不恨南朝，不恨那皇座上尸位素餐的狗皇帝。
而南城被放弃后被和硕人以及旧宗室分割，南朝那狗皇帝迁都琼台后居然改国号为“南”，自称南国，永远哀悼南城，言下之意便是，只要他在一日，就不会夺回南城。
若不是杀身之祸，南朝人，绝不可能来到南城。
一江之隔，南城与琼台，隔着血海滔天。
但......其实窈娘还是说错了一件事，龙涎香的珍贵程度她并不完全知晓，龙涎香是从前番邦进贡的贡品，原本产量就少，年年岁贡不过几斤几两，后宫妃子为了得到这香想破了脑袋，只为得上一两，以彰显自己在皇帝面前的脸面和恩宠，但自从和和硕撕破了脸，西洲十八部落连带着上供龙涎香的番邦属国都不再老实，更不用说上供名贵的香料了，不从南朝搜刮点走就不错了。
而后宫之中确实也有人真的喜爱龙涎香，那人就是皇帝名义上的母亲，如今的太后，先帝的发妻，她出身名门，和先帝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先帝在时国号为“昭”，四海宾服，万国来朝，龙涎香也不过是一味她喜欢的名贵香料，要多少先帝都能给弄来。
而如今大厦将倾，龙涎香成了稀罕物，现下还舍得整日点着龙涎香的，应该也就只有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后了，只是太后自先帝走后并不喜欢人贴身服侍，身边的都是服侍多年的老人，这女子究竟是何人，能沾上这一身的龙涎香。
月娘暗自揣摩着，面上却并未漏出半分。
忽地，月娘仰起了脸，烛火在她眸中跳动，她未语先笑，快速起身跑去打开了门。
“有人来了。”
门忽的打开，风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月亮却还高高地挂在天上，月光下，身量高挑却纤细的男子牵着一匹小马慢慢从长街那头走了过来。
他背着光，看不清脸，但体态修长，衣冠整洁，即便看不见脸，也能看出是个不可多得的俊秀郎君。
仿佛他看见门已经开了，牵着马加快了脚步。
近了，近了。
每近一步月娘的心就要往上提一点，直到灯光能照见那人的脸，她才放下心来，没伤没病，脸上只有疲色，不见颓态，眉眼风流一如往日。
下一秒，月娘就变了脸，怒斥道，“金不换！谁让你弄了匹这么小的马回来！你个败家玩意儿！”
只见那马儿站不住似的，挣脱了金不换的手就往马厩里钻，金不换顺手就把它拴在了马厩里。
“月娘，我很想你。”
栓好了马，金不换才又凑了过来，他站在台阶下，月娘站在台阶上，两人却一般高，甚至金不换要微微低着头，他漂亮的凤眼微微下压，带着缱绻的情意，“你不是想骑马吗，城里的马都太大了，我就去弄了匹小马回来，等它再大一些，开了春，你就能骑上小马了。”
知道他辛苦一番是为了自己，月娘也不好再苛责，只是还是忍不住抱怨，“你怎么走回来的，路上不冷吗？你那匹照雪去哪了？”
“照雪路上摔了一跤，我把它留在驿站了明天找人去接它，还好我机敏没摔着，不然今天势必赶不回来了。”金不换轻轻哈了口气，起了蒙蒙白雾，“路上遇见的马夫也不愿意卖马可是我必须回来。”
“你傻啊，这么大雪，非得急着半夜赶路吗？”
月娘气急败坏锤了下他肩膀，却被金不换找到空子，一手握住了她微凉的手，轻轻用力，把她拽进了怀里，“我怎么能不回？今日本就是我未来娘子的生辰，我是去拿生辰礼的，可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月娘，生辰快乐，应当还未过子时，我还不算晚归。”
话音刚落，更夫就敲了三更的鼓。
月娘忍着发红的眼眶，使劲儿推开了他，快速转身去了厨房，边走边交代，“还不进来坐着，酒给你温着，快喝上一口暖暖身子，腊八都过了现下只有腊八粥可以喝了你爱吃不吃吧。”
金不换一愣，随即又一乐，自力更生地解了披风搭在柜台上，冲坐在一边看戏的窈娘点头示意，又对着厨房的方向喊道，“我就爱吃腊八粥，给我多放点糖！”
“谁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