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之后天色黑得更早了,今天一天都没有下雪,风却很冷,大约都要积压在晚上下下来。
月娘红着眼睛进了门,刚关上门就惊呼一声被楼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吓得眼泪啪嗒一声落在衣袖上,狠狠锤了一下那人胸口,“作什么!”
金不换不说话,只是抱着她,头垂下来抵在她的肩窝。
“我们走吧,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
月娘含着泪,攥紧了金不换的衣摆,她眼里盛满了水光,微微一动就会掉下来,但金不换稳稳地托住了她。
“檀郎,我们.......”月娘从他怀里退出来,看着他的眼睛,“我们可以不用管这些的,对吗?”
金不换看着她,给她擦去了脸上的泪珠,“阿月,去收拾东西吧,今晚我们就出城。”
“那我去叫窈娘!”
“阿月!”金不换拽住了她的手腕,“我们,只有我,和你。”
“那窈娘,嘉嘉,她们怎么办呢?我不能丢下她们的。”月娘连连摇头。
金不换看着她,良久,微微叹了口气,“你想要什么,我终究不会不给你,但是阿月,你想清楚,对你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南城马上就要乱起来了,先离开这儿。”
“南城怎么......”月娘话还没问完,一道声音打破了平静。
“出事了,老夫子被西洲人杀了!”
声音从酒坊外传来,月娘和金不换对视了一眼,推了门出去。
“怎么会呢?我今天早上还见过他。”窈娘迫切道,“而且他一个无权无势的老夫子,西洲人为难他做什么,是不是认错了。”
窈娘披着披风站在雪地里,身型消瘦,风雪似乎随时能催折她。
“不会错,他的子侄去认领了,现在人头还挂在菜行门口,你可以自己去看。”王问之气喘吁吁地跨进了门,倒了桌上的茶来喝,“听说是恰好碰着西洲人,就前面那个桥上吧,要他的鱼,他不给,就被砍了头,这城里要乱起来了。”
月娘站在檐下和窈娘对视了一眼,又匆匆移开。
“我们今晚就走。”金不换拉着月娘在桌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水,“我去收拾东西联系人,你在这等我,好吗?”
月娘又戴上了幕篱,心事重重的时候,总觉得幕篱的那层纱更加厚重,什么也看不清。
“走?你们要去哪?”王问之一愣,看着金不换走远,忙问道。
“不知道,但肯定不能留在这了。”月娘叹了口气。
“确实啊,不过不知道现在走来不来得及了。”王问之挑眉道。
“你什么意思?”窈娘闻言皱起了眉。
“你不是让我打听你妹妹昨天闯了什么祸吗,好险我都差点没回得来。”王问之摇了摇头,“你可知道来的那几位贵客都是什么人,都是西洲十八部的首领,奔着南边来的,你妹妹昨天救的那个女子身上应该有什么他们要的东西,只是昨天还没查到你们身上,但今天都开了刃了,不好说。”
月娘见窈娘面色难看,忙握住了她的手安慰道,“没事的,大不了把她交出去,横竖我们不打算要那东西,让他们争去好了。”
“不行!”
一道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居然是剑客扶着玉贞从酒窖出来了。
玉贞裹着月娘落在酒窖里的狐裘,脸色苍白却显得她眼睛更乌黑明亮,她眼睛深邃细长有些下三白,看着人的时候甚至有些瘆人。
"你要做什么?"窈娘下意识走了两步挡在月娘身前,"你们是一伙的?"
"姐姐......"隔着窈娘与幕篱,月娘也能看见她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像是曾经在草原上见过的饿狼,对自己唯一的食物紧追不放。
"姐姐,你不想见你母亲吗?"
孱弱的饿狼拨开了人群,在她耳边如鬼魅般私语。
夜色降临,天空中再次飘起了雪。
金不换命人备了马车装了月娘的细软上去,又去了马厩,解开了一老一小两匹马的缰绳。
"这一次我们不能带上你,我会让人送你们往西边走,那里有一片丰沃的草地,你带着它,也算有个伴儿。"金不换摸了摸老马的马脖子,"辛苦了,老伙计。"
"檀郎。"
月娘站在檐下,看着他在马厩里和两匹马依依惜别,心中思绪万千。
"阿月,怎么出来了,我命人去拿通关符牒了,很快咱们就能出城了。"金不换见月娘出来了,忙不迭去握她的手,"天冷,我备了马车但是是用来引人耳目的,你得陪我骑马了。"
"这有什么,走路我也能走的。"月娘声音发紧,勉强笑了声。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金不换皱了眉,掀开了月娘的幕篱,看着她发红的眼睛,"有人跟你说什么了?"
"并未。"月娘抿了抿唇,微微偏头道,"出了城,我们往哪去?"
"先往北,再往南。"金不换一手握着她的手,另一手轻轻去抚摸她脸上的伤疤,这些年来其实那疤痕已经在窈娘的努力之下淡了很多了,完全除去很难,但窈娘找了个古书上的旧方,说是能除掉十之八九,他苦寻多年,终于要凑齐了。
"皇城前些日子被旧宗室的起义军占了,为首的是皇室中人,叫的国号为'昭',虽然不知道是哪个王孙,但看上去有几分爱民如子的意思,我家的商队已经混进去了,南方的琼台最近有几分乱象,咱们先去北方呆一段时间,等婚期到了再回南方。"金不换细细解释道,"南城现在被西洲人搞得乱七八糟,你要是还想回来,咱们等这边平定了再回来,酒坊我找人看着,不会有事的。"
"檀郎。"
四下无人,月娘站在台阶上,终于能平视着金不换的眼睛。
她说:"我要带上那个女子。"
夜间行车难免有声音,尤其又下了雪,车辙压过雪面,咯吱作响。
金不换备的马车不算很大,也就能坐下三四个人。金不换和剑客骑着马在前面,车里只坐着月娘、窈娘、玉贞,和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的王问之。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们走啊,你母亲呢?"月娘不解道。
"送回老家了。"王问之不好和几个女子挤在一起,独自一人蹲在车夫旁边,隔着车帘回答道。
"那你为什么不骑马啊?"
"因为我不敢啊!雪地多滑啊。"王问之理所当然道。
月娘和窈娘一时无语。
"嘉嘉怎么还不回来。"临近城门,窈娘有些着急,频频掀开帘子往回看。
出发前大家才发现半天没见到嘉荣,还是剑客说她留了个字条众人才知道她去了老夫子家里,夫子无子无女,一生清贫,死后也只是被兄弟的子女简单收殓。
嘉荣是窈娘捡来的妹妹,那时她已经记事,被人牙子从北方拐来的,是老夫子见她衣不蔽体想买下她,却因为清贫囊中羞涩,只能给她留下一件单薄衣衫蔽体。后来嘉荣因为生病奄奄一息卖不出去,被人牙子丢在泥地里,窈娘恰好路过。
从此没名字的女孩有了名字,老夫子也时常来看望她,给她带些吃的。
老夫子曾说,他一生身无长物,唯独有一支笔很特殊,那笔陪着他参加了数次科举,虽然屡试不第,却是他最重要的东西,等他死后,那笔就送给嘉荣。
如今他已死,嘉荣如约去拿笔。
他有一诺,她风雪加身也要去践行。
"军爷,这是通行符牒。"
金不换下了马,从怀里掏了符牒出来,那守城的兵士看了一眼便让他收了起来,"怎么这会儿才出城,天都黑了。"
"内子磨蹭,我们赶着回乡过岁旦,走夜路也得回啊。"
"那是,过年嘛。"兵士点了点头,"行了快走吧,晚些雪又下大了。"
"多谢。"
金不换翻身上马,招呼后面的人马车跟上。
"慢些吧,嘉嘉还没来呢。"窈娘掀开帘子急道。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竟是嘉荣骑着那匹老马踏雪而来。老马虽老,却是难得的纯血宝马,即便已经荣养多年,年迈体弱,却也是别的马拍马难及的宝马良驹。
"姐!"
"嘉嘉!"
窈娘急得就要下车,月娘却拦住了她,"不对,她身后还有人。"
果然,嘉荣越近,那马蹄声就越近,金不换当机立断骑马先出了城,马车也紧跟在身后。
"抓住她!封城!"
就在马车要通过城门时,嘉荣身后的追兵终于追了上来,那是一队西洲人,为首的那个从怀里掏出了令牌,大声疾呼道,"守城士兵!传将军令!封城!"
话音刚落,最近的那个士兵就要关门,只见一道寒光闪过,血溅在了城门上,剑客收剑回鞘,在马车的马腿上狠狠一抽,"架!"
"嘉嘉!"
窈娘的手紧紧扒在车窗上,和近在眼前的妹妹,擦肩而过。
剑客在队伍最末端,看得最清楚,嘉荣的马已经体力不支了,她赶不上了,于是当机立断地在追兵赶来前调转了马身,追着队伍出了城。
"姐姐!"
凄厉的声音冲破夜色,只听轰地一声,那老马身上插着数根利箭倒地不起,嘉荣一个翻身落了地,她看见剑客果决的背影咬紧了牙关,将怀里的东西用力一掷,剑客未曾回身,却接个正着。
"给我姐姐!"
嘉荣怒吼一声,跑到了城门边拦住了追兵,她并没有学过拳脚,却天生神力,从前人牙子总不给她吃饱饭,就是怕她吃饱了有了力气就会反杀他们。
后来她生病了快死了,人牙子还松了口气,乱世中,他们可养不起这样能吃的货物,也因为吃得多,谁也不愿意买回家。
再后来窈娘把她带回了家,一开始也震惊于她的饭量,却不曾嫌弃她,一次次给她添食加饭,哪怕自己爱吃的点心和水果都吃不上也没关系。窈娘给她取的名字叫嘉荣,跟她姓,杜嘉荣,这是她夭折的弟弟的名字,她真心的把嘉荣当成妹妹。
嘉荣感受到了。
在姐姐身边,她不必做个讨人喜欢的女子,她只是姐姐的妹妹。
她会保护姐姐。
嘉荣用力关上了城门,捡起了剑客一剑断命的兵士的武器。她只是有些遗憾,还没来得及多根剑客多学些本领,但没关系,只要多挣一刻给姐姐,也是值得的。
她背对着城门,执剑对上了兵强马壮的追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