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你一魂,五年为期。”
崔妙修从迷蒙中猛然惊醒,心头重重一颤。
谁、谁在说话?
她有些惊恐地瞪大眼睛,遏制住自己掀开盖头的冲动,只竖起耳朵屏息细听。然半晌过去,除了轿外吹吹打打的热闹锣鼓声,再无其它声音。
崔妙修僵硬的肩膀终于稍稍放松,轻轻吐出一口气。
原来是做梦。
她刚不小心眯着了。昨晚紧张得没睡好,今早卯时不到便起来梳妆打扮,折腾到日头西斜才坐上轿子,确实有些累了。
崔妙修盖着喜帕,低头只能看见自己莹白纤细的手指半掩在乾红销金大袖之中,上面的五福纹样还是她一针一针亲自绣的。
直至此刻身着喜服坐在花轿中,知道裴渡正斜挂红缎,骑马走在前面,她仍有种不切实际的感觉——自己真的要嫁给他了吗?
这其实是件极好的婚事,至少是对崔家而言。
裴崔两家老太爷是国子监的同窗,情谊深厚,早早便为孙辈定好了娃娃亲——裴渡与崔妙修的婚约,便由此而来。
可裴父仕途顺遂,官阶越攀越高,已官至文华阁大学士加封太子太师。而崔老太爷早逝,家族经营不善,子孙读书也无天赋,这两代只出了一名举人,两家之间的差距愈发显著。
更何况,裴渡本人更是少年英杰,年仅十七便摘得北直隶解元,是近五十年来最年轻的魁首。人也长得俊秀无双,不知是多少名门贵女的梦中之人。
就连崔家自己都认为两家的婚约不过是当年的玩笑话,但没料到裴家真的在崔妙修及笄后,信守诺言来提亲了。
自己居然能嫁进裴家,嫁给这样的人……
崔妙修光想着,就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嘴角忍不住抿了起来。然而,念头一转,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细细描过的眉头却又紧紧蹙起。
裴渡……好像不太喜欢自己。
年前裴家来送年礼时,崔家长辈特意让他们两个已经定亲的年轻人不必拘在宴息处,可以在府里转转,还道畅春亭里的雪景最得趣味。
当时外头晴光铺覆,一片明亮。
两人坐在湖畔那座四角攒尖顶的畅春亭中,亭内架了火炉,崔妙修吩咐丫鬟端来热茶和点心,又亲手为裴渡斟了一杯。
茫茫白雪覆在湖面薄冰之上,湖边的红梅星星点点,半开半掩,碎雪压枝也盖不住那冷艳孤光。
自小被教导要温雅娴静,纵使崔妙修心头小鹿乱撞,却连正眼去看裴渡的勇气都没有,只得娇羞地低垂着头,目光落在他右手搭在桌沿的地方,盯着那修长有力的手指。
事后祖母问她,两人都聊了些什么,崔妙修回想了半天,有些呆愣愣道:“就只赏雪了,不太记得说了什么。”
祖母便叹了口气,没再多问。
其实她真的不太记得两人说了什么,只记得一杯茶水由热变凉,裴渡都没有喝上一口。
崔妙修回想着那天的事情,心里又不免忐忑,裴渡好像和自己真的没有话聊。
但她嫁过去后,只要好好侍奉夫君,孝敬公婆,教养儿女,裴渡这样的君子一定会待自己好的吧?从此就要为人妇了,崔妙修不禁对将来的日子充满希冀。
胡思乱想之际,贴身丫鬟桃枝的声音在轿子外头响起:“小姐,咱们刚过了观音寺街,再过两条街就到桐花胡同了……”
裴府就在桐花胡同。
崔妙修低声道:“晓得了。”说罢,遂收起乱七八糟的想法,端庄坐好。
日头西落,薄月升空。
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顺着延绵十里的红毯,停在挂着红绸和大红灯笼的裴宅门口。门口站满了来观礼的宾客,各个衣饰华贵,气度不凡。
几个模样齐整的小孩子嬉笑着站在前头,胸前戴着红绢花,手里捧着装满莲子、花生、干桂圆和大枣的荷包,准备新娘子一下轿,就掏出来往她身旁撒去。
“砰——”一声巨响。
金色焰火乍起,火光直窜天际,接着一串串鞭炮被点燃,噼里啪啦地响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硝烟的气味。
裴渡翻身下马,迈步走到花轿前,面无表情地接过系着红布的弓弩与竹箭。在唱礼人一声高亢的“新郎官射门喽——”中,他举弩瞄准,手下微微发力,箭羽轻轻划破空气,“嘭”地一声,红箭稳稳扎入轿顶的横梁。
全福人是长阳侯府的主母孙氏,她笑意盈盈地掀开那绣着喜鹊登梅的轿帘,大声唱道:“请新娘子下轿喽!”
众人期待的眼光一齐聚到轿口处。
可等了许久,花轿内端坐的新娘子还是没有动弹,孙氏有些尴尬,只得干巴巴地又喊了一声:“请新娘子下轿,跨火盆!”
崔氏依旧一动不动。
众人不知所以,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只觉得这新娘子太摆谱,怎么还让人三请四请的?唯有崔氏的贴身丫鬟桃枝觉得不对劲,小姐并不是这样的性子呀,她想上前查看,却被人群挤在外面。
孙氏也察觉出一丝不对,她迟疑地将手伸进去,轻轻抚上新娘交叠放在膝上的双手,只觉得触手异常的冰冷僵硬!
可这已是穿着薄衫都会出汗的五月了。
裴渡等得不耐烦,他微微皱眉,上前一步准备亲自接崔氏下轿,却被神情有些紧张的孙氏一把拦住:“好像……出事了!”
裴渡心中突然涌上一股不详的预感,心跳急促,他探身入轿,不顾礼节,一把直接掀开了崔氏的盖头。
站在最前面,准备接新娘下轿的一个七八岁的小童,也禁不住好奇,踮起脚尖往轿内探了一眼。然而,就在他看清的那一刻,小手一抖,攥着的荷包“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他随即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啊啊啊啊——”
崔氏身着大红喜服端坐,头戴赤金红宝石凤冠,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如纸,衬得唇上的口脂异常血红。若不是尚存一丝微弱的鼻息,几乎就如一具新装的纸人一般。
这一幕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
裴阁老家的儿媳,竟在新婚之日离奇昏厥,好似命悬一线!
……
与此同时,禁中景仁宫大门紧闭,侍卫皆身着银鳞甲,肃容持刀。
外头日落西斜,光线柔和。
殿内却挂着重重帷幕,昏暗不堪,仅靠角落里的两盏六角琉璃宫灯发出的微光,勉强视人。
里间的紫檀木蟒纹大床上,躺着一名身量修长的少年,即使双目紧闭,依旧可以看出鼻梁高挺,面容俊秀,英气十足。
床边摆着一只旧时形制的鎏金博山香炉,炉体上镂空雕着海上仙山,其间有飞禽鸟兽出没其中,十分精致。
香炉旁站着一名穿着棉布道袍、面容普通的白发男子,他正手持五张符箓和一缕发丝,无声默念着什么。忽然,似有感应,他睁开双眼,掀起炉盖,将符箓和发丝依次放入炉内。
静默几息,那香炉忽然无火自燃,炉腹内一缕缕白烟顺着镂空的山形中缓缓而升起,在无风的室内,飘向床上的少年。
一股异香幽幽传来,萦绕在少年的鼻尖,他先是微微皱眉,似乎有些抵触,然而紧接着眉间的紧锁转瞬间松开,放松地任那缕气息攀附在自己的身体之上。
侍立在一旁的太医躬身上前,小心翼翼地进行把脉。他先是眉毛紧皱,接着脸上立刻露出一抹惊喜,他转头看向床尾处:“禀阁老,太子脉象已无恙了!”
原来房间里还有一名穿着一品大员仙鹤绯袍的中年男子,正背手站在角落里,脸全部隐在黑暗之中。听到太医的话,他抬步向前,露出一张长眉入鬓,脸颊瘦削的脸。
“多谢邵太医,请去给太子开方子吧。”
邵百里拿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才起身走到外间,由内监领着出去。
房间里醒着的只剩下那道士和中年男人。
太子似乎终于睡得安稳,他的呼吸渐渐平缓。两人看着他沉睡的面容久久无语。
直至那香炉里再无白烟飘出,道士才沉吟道:“虽有奇效,但此法实在阴毒……”
那中年男子抬手打断他:“此事有罪,罪在我一人之身。”
那道士摇头:“贫道亲口说的法子,亲手点的香炉,怎会只在你身上。”他叹了口气,“麻烦阁老安排人马,连夜护送我回青寄山吧。”
中年男子道:“天师放心,早已安排妥当。”
道士看了他一眼,最后嘱咐道:“切记此缕魂魄仅为暂借,若五年后无法顺利归位,它的主人将香消玉殒。”
还有一句话,卢寿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心道就不给阁老大人徒增烦恼了。
“若到时魂魄不应。”中年男人顿了顿,随即叹了口气道:“某九泉之下,自会亲自披荆谢罪。”
夜深时,卢寿被人悄悄护送离京。马车行得飞快,带起一阵阵风,青帏马车的帘子被风吹开,一朵轻轻的红色绢花被刮进车厢里。
“也许是哪家办喜事了?”
卢寿没有多想,转手就把那朵绢花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