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启

    西北冰原上,数百人的流民小队裹着暴风雪艰难前行。

    “地师,赤炼营的马蹄声到三里外了!”跛脚老汉匆匆攥住颜生的袖子,喉结滚动,“这冰……当真能过?”

    薄衫贴着颜生的背脊,勾勒出她分明的脊骨。她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冰面,细听冰层下暗流的回声,“冰走三寸,水藏七分,河底有暗涡,再往前半尺,这冰面便会承受不住重量塌陷。”

    她起身撩开眼前的碎发,四面八方的风便呼啸着扑开她眉上的积雪。短刀猛然刺入冰层,蛛网般的裂纹向四周蔓延。

    她突然愣住,“这冰,不该这么脆……”

    刀疤脸的汉子看着地上的裂纹,拧着眉毛张嘴,“要不咱们换条路走?”

    颜生冷眼看向他,“不行,必须要从这里过。去它离城这条路最短,找到铁矿我们才能活。”

    一张嘴冷风灌进喉咙,颜生眯着眼,扯嗓子朝身后大喊:“卸粮,贴冰爬。”

    话音刚落,人群炸开骚动。

    疤脸的汉子攥紧粮袋,“地师,这粮是俺们拿命抢的......”

    颜生冷眼扫过人群,“三年前你们啃草根活命的时候,有人问过‘粮从哪来’吗?”

    那汉子还要说什么,却瞧见颜生一脚踹翻板车,风雪裹着糙米扑了汉子满脸,“要粮还是要命?”

    见众人沉默,颜生扯了自己身上装粮食的麻袋,一松手扔进了冰窟中。

    “我们被人从北镇赶到西镇,跑来跑去不就为了活命吗?要是今天都活不过去,这些粮食难道要带去阴曹地府吃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没有说话。空旷的冰原上,只有风撩过的声音。

    队尾忽然传来哨兵喊声,“赤炼营到一里外了!”

    远处,一排闪着银光的铁骑正穿过风雪迅速逼近。

    没有时间了,颜生拽起卢益的衣领,咬着牙下令,“卸粮,马上!”

    卢益知道颜生已经在暴怒的边缘,要是不按她说的做,很有可能她会把自己跟粮食一起扔进冰窟。

    他叹了口气,解下腰间的麻袋,心疼的舔了舔嘴唇,终于闭着眼松了手。

    身后,人群一个个沉默着解下麻袋,有年纪大的忍不住嚎哭了起来。

    “作孽啊,这么多粮食,都浪费了。”

    “一路上,我都舍不得多吃一口。”

    颜生也很难过,却没什么办法,只能轻轻拍了拍他们肩膀安慰。

    一波箭雨突然袭来,颜生抬眼便看见了赤炼营的人,她当即掏出火折子点燃火药囊。

    “轰!”

    冰屑迸溅,一条丈宽的冰桥被强行炸开,脚下河水湍急,借着呼啸的风差点将人扯进去。

    “流民营听令!所有人!过河!”众人迅速拔刀,拨开箭雨列队朝对岸奔去。

    颜生拔出背后长刀,拘了一捧雪,将手紧紧贴在冰冷的刀柄上,横刀立在队尾殿后。银色的盔甲,在雪地里反射出刺眼的光。

    不长眼的箭簇钻进她掌心,温热的鲜血滴落雪地,她渐渐有些体力不支,挥舞长刀的手速慢了下来。

    “地师,快过来。”颜生接过绳索,转身朝对岸爬去。

    耳边闪过一道银光,束发带应声而断,鸦青长发散进风雪。

    “还是这么不准。”她嗤笑一声,回头便看见白马载着一个戴着鬼面具的男子。

    洛拔陵掀起面具的那一瞬,颜生还是晃了神。

    还记得十年前那个雪夜,颜生同狼互咬了一身血,才将洛拔陵从它嘴里抢过来。

    那头狼红着眼睛追了一夜,直到颜生背着他滚进河里才作罢。

    两人顺着水流飘了几日,颜生一向身体好,勉强能站住,洛拔陵就不太坚强,高热烧的浑身抽搐。

    实在找不到草药,颜生只能扯了一根稻草塞进他嘴里,哑着嗓子指着稻草坚定的告诉他,“这是退烧神药,认真吃了便会好。”

    洛拔陵看着她不容置疑的眼神,默默将稻草吞了下去。怪的是,第二日竟真的退了烧。

    颜生说:“你若信它是神药,它便是神药。”

    对于她的话,洛拔陵从不反驳。

    颜生看着河对岸的洛拔陵,心底生出冷意,盯着他用唇语吐出两个字:“等死。”

    “洛队主,要不咱们放箭雨把这波流民都杀了?”

    洛拔陵横他一眼,“下面的河水冰冷刺骨,杀了他们你下去捞账册?”

    近几日,朝廷派了人到它离调查行贿的事。本来边塞镇将向朝廷官员行贿已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往常朝廷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如今,边塞三镇均吃不饱穿不暖,朝廷却是不闻不问,眼看就要闹出大乱子,这才派了人前来查证。若此时被查出点什么,西镇怕是要被杀鸡儆猴了。

    下属梗着脖子并不买账,“可梁镇将的命令是将流民和账册一起带回去”,他抬头盯着洛拔陵,“洛队主是要违抗命令?”

    “梁镇将那边我自会去解释。”洛拔陵声音淡淡,倒不是他有多少把握,只是因为那人是颜生。

    一时间,冰原上只有安静的风声。

    “情深不寿啊洛队主......”

    三角桌上云镜翻起风雪,洛拔陵的脸渐渐融进白茫茫的雪地。

    鹅黄衣衫的仙子用骨钗挑起鬓边发丝,她指尖捏着一枚骰子,骰子上六面鎏金大字浮光流动,“我挑的这个凡人如何?他那张面皮,可是三界中都难找的好相貌”。

    她微微一笑,骰子脱手凌空转动,云镜中的颜生正拽着受伤的流民在山谷中抵抗风雪。

    “一副好面皮又有什么用?洛拔陵除了这张脸,可是要是什么没什么。如今凡间正值乱世,姚黄仙子选他,太不明智。”

    司命仙君含笑摇头撩起茶杯,指尖轻轻一弹,骰子极速旋转了起来。“我看他,活不过三轮。”

    姚黄眸光一转,挑眉看向对面的青衫仙子,“季姜仙子你怎么看?”

    季姜撩开面纱,露出浅笑红唇,“姚黄仙子白骨成仙,自然喜欢貌美的皮囊。”

    她翻开掌心,一片雪雾缓缓腾起,“可这乱世之中,最不需要的便是美貌。姚黄仙子倒不如学学司命,选侯莫陈景这样的武将,起码扛得动枪,挥得动刀。”

    姚黄抬手捻起她掌心的雪雾,捧在眼前细细打量,“那颜生精通堪舆术,又能横刀立马”她捂着嘴角盯着司命,忍不住笑出声,“这样说来,我们俩就该直接认输,让季姜仙子赢了这骰子赌局。”

    “我倒是没意见。”司命翻起袖口,淡然瞧着她。

    姚黄嗔怪的看着季姜,骨钗凌空飞起碰上骰子。骰子吱呀一声定格在“启”字上。

    “天道一言,启。”她神色一凛,“那就让我们瞧瞧,谁能活到最后。”姚黄支着下巴瞧着对面两人,妖娆一笑,将手里的雪雾扔进云镜中。

    西北冰原上,平地刮起狂风,一团雪雾凝结,不消一会儿便聚成雪堆,裹着风霜自山脊滚下。

    颜生看着脚下颤动的大地,抬头便看见远处扑面而来的白色洪流。

    “是雪崩!快跑!”她的话被轰鸣声掩盖,刀锋般的空气将她掀翻,直直往河中坠去。

    一支冷箭穿过她的衣袖,将她钉在冰墙上。

    雪雾裹着冰块碎屑沉入河底,颜生瞧着脚下万丈深渊,抓着冷箭的手不住颤抖,她抬眼望着箭射来的方向。

    峭壁上,侯莫陈景面无表情收起弓。

    副将跪在他身边,“将军,我们不是来剿匪的吗?为何要救她?”

    侯莫陈景望着风雪中艰难攀上冰原的颜生,眼底森寒,“天下第一堪舆师唯一嫡传弟子,她活着比死了有用太多。”

    副将顺着侯莫陈景的目光看去,“可是大司马命我等前来剿匪,若放了她,怎么跟大司马交代?”

    侯莫陈景盯着手里的海捕公文神色淡淡,“大司马现在忙着拉拢其他镇将,还没空管我们。此女活着就是我们在西镇行军的借口。”

    他抬眸看向冰原,流民小队蛇形队伍在冰原风雪中缓缓前进。

    腐木支撑的帐篷里泛着干燥苦涩的味道,火堆上的陶罐咕嘟作响。

    卢益用豁口的木勺舀起雪水,泼在颜生的伤口上。

    血水顺着石板缝隙渗入地底,染红了一簇枯草。

    “梁荣把你的海捕公文贴满了城门”,他撕开染血的布条裹紧颜生的伤口,“悬赏千金。”

    颜生吐出嚼碎的药渣眉头都没皱一下,“想不到我还挺值钱。”

    角落里的褥子下传来压抑的咳嗽,卢益声音低沉,“粮草都扔了,现下大家又冷又饿,得想个法子赶紧填饱肚子。”

    颜生撕下袖口浸满血的布条扔进火堆,“这番暴风雪之后,它离的粮价一定会暴涨。”

    “那怎么办?这么多人总不能直接都饿死吧?”卢益有些沮丧,脸上的刀疤在火光下刻出可怖的阴影。

    颜生从怀里掏出一张三寸纸券递给卢益。

    “【盐粮置换券】,我怎么把这个忘了。”他高兴的拍了拍肚皮,“还是你有先见之明,早早靠着帮它离城里的贵族偷运私盐换了粮食。”

    卢益翻着眼默默算着能换多少粮,“运一次盐有三斛粮,这一年下来就是十五斛粮食了。”

    颜生浅笑着点头,“虽然没多少,但勉强能解燃眉之急了。”

    卢益将置换券藏进胸口欢喜不已,

    “地师,咱们找的铁矿真的就在它离?”

    颜生手里的罗盘锈迹斑斑,同其他罗盘不一样的是,这个罗盘表面多了一圈字,“启承转合换待”六字滚着鎏金躺在内圈。

    这罗盘相传是位神仙在三百多年前赐给颜家的。

    “罗盘上指示它离城西有铁矿。”

    卢益拍了大腿,“我们千辛万苦走到这里,怎么也要去看看。”

    颜生点点头,“铁矿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如果能找到,就可以跟梁荣谈条件。流民队里打铁技术好的人多,咱们还能靠着这铁矿制作武器,以后的日子才有奔头。”

    颜生的话叫卢益把心放进了肚子里,地师从不说谎,她说它离有矿,那就是有矿,找到只是迟早的事。

    “早点睡吧,明天咱们就去挨个拜会这些贵族。”

    颜生拿着罗盘钻出营帐。

    天上一颗星星也没有,脚下的雪松散,不规则的雪脊被风吹动成浪。

    一踩一个深坑,颜生看着脚下的春见草拧紧了眉毛。

    春见草是草原春日长成的青草,它的黄色小花刚绽开,还在雪地里保持着盛放的模样。

    显然它开放的时候温度已然升高,却毫无征兆突然被暴风雪掩埋。

    颜生抬头望着漆黑的苍穹,心里有种奇怪的不安,“这雪下得太邪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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