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山巅时，颜生跪在坟茔前铺开素帛。
西风卷起枯叶，掠过黄土，将新刻的字迹吹得模糊。卢益捧来酒杯，撒在夕阳里泛起淡淡金光，恍惚间又看见他们并肩谈笑的日子。
“等日子好起来，我要置田产，种一大片庄家。”
“我想娶个漂亮的媳妇，抱着孩子学《三字经》。”
“我要把我娘接过来，带她吃上一碗馍，想吃多少吃多少。”
“我闺女说，出嫁的时候想要一块红绸面纱.......”
他们的愿望还没等到实现，就折在了它离城里。
颜生将招魂幡列成北斗阵，却还觉得缺了什么。卢益捧来半卷焦黑的名册，残页上的墨迹已经不太看得清。
颜生亲手将写着他们名字的帛书一张张焚烧，青烟盘旋间，依稀能听见他们呜咽的哭喊。
她缓缓起身，双臂交叠，脚下踩着沉重的步伐绕着坟茔，嘴里扬声唱道：“蒿里白杨兮何萧萧，魂车龙舟兮欲乘雷，渡弱水兮涉流沙，三山五岳兮引魂幡开。”
颜生执刀劈开素帛，眼角湿润，“我颜生，在此立誓，定会亲手斩杀洛拔陵，替你们报仇！”
大风扬起素帛，那一缕火光腾上天空，颜生大喝，“诸君，请上路！”
众人摔碗，扬声齐喝：“诸君，请上路！”
当最后一声鸟鸣穿过云层，颜生的目光随着青烟朝它离城流去......
打从云山古道回来，何渊就不怎么露面。他把流民营被屠的事都揽在自己身上，已经好几日没有出现了。
“他说去市集转转，晚些就回来。”卢益是个没心没肺的，虽然两人关系突飞猛进，却完全没有察觉何渊的想法，只当他没事想闲逛。
颜生也开解过他，但他从小同洛拔陵一起长大，接受不了背叛也是事实，便由着他去了。
“今日我去城里，听说最近粮价又开始涨了，咱们得做好准备。”卢益满脸惆怅坐在凳子上，“对了，将军那边管饭吗？”
他们虽然叫流民军，其实就是个自称，给脸上贴点金，实际上根本没有身份，连贱民都不如。
侯莫陈景答应他们编入黑骑营，也没跟颜生讨论过这事，颜生琢磨着得找他说说。
“我出去一趟。”颜生打马到驿站的时候，已经快天黑了。
屋内只点了一盏灯，侯莫陈景坐在桌前忽然打了两个喷嚏，摸着鼻子也不知道是谁在念叨他。
庄肆拿来衣服替他披上，“将军伤还没好，可不能总坐在窗前了。”
侯莫陈景放下手里的书，瞧了一眼院里，颜生跟在将士身后正往屋里走来。
今日颜生穿了一身素服，发带也换成了白色，月光清冷，她周身也添了两分寒意。
“将军。”颜生跪在他面前，刚想开口，却见庄肆递来一个匣子。
“将军知道你今日会来，特意给你准备的。”
颜生转头看向侯莫陈景，他倒是没抬头，捧着书看得津津有味。
她犹豫着接过匣子，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沓银票，“将军这是何意？”
侯莫陈景睨了她一眼，换了个坐姿，眼睛盯着书卷，“粮食涨价了，流民营上回抢的粮应该快吃完了。”
庄肆将她扶起，“现在流民营还没正式编入黑骑营，所以粮饷不能直接给你们，将军知道你们不易，就从私库里准备了这些钱。”
早就听闻侯莫陈家对将士从不吝啬，今日算是切实感受到了。
颜生也不扭捏，接过匣子便揣进了怀里。
本来今日只想来借粮，还以为会有一番拉扯，没想到侯莫陈景从未想过要为难她，倒是显得她小气了。
“谢过将军，既然将军要看书，我就不多打扰了。”颜生抬脚准备退出门，却被侯莫陈景叫住，“过来。”
颜生疑惑着凑到桌前，只见侯莫陈景放下书，斜眼看着桌上的一碗黑汁。
碗里腾起一缕热气，味道苦涩，颜生皱着眉头看向侯莫陈景，猜不准碗里究竟是什么。
侯莫陈景看她半天不动弹，便知道她是误会了，端起药碗咂摸了一口，“不烫了。”
他将碗递到颜生面前，脸上喜怒参半，直直盯着她的眼睛。
颜生摸了摸怀里的匣子，暗自琢磨，钱都收了，就算是碗毒药也得喝下去，她心一横端起碗就灌进嘴里。
一瞬间苦涩将她淹没，五官皱成一团，还没展开，嘴里就被侯莫陈景喂了一颗东西。
颜生本能想要吐出来，却被侯莫陈景捏紧嘴巴，咂摸一会儿品出了一丝甜味。她瞪大眼睛，看着侯莫陈景含笑靠在椅子上。
庄肆也忍不住笑意，抖动的身体让颜生气得想揍人。
“将军知道地师身体还没好，便早早备下了药，一直温着呢。”眼瞧着碗快要被颜生捏碎，他赶紧上手夺了下来。
颜生脸憋的通红，气不知道怎么撒的时候，屋外响起通报：“将军，侯莫陈良求见。”
侯莫陈景敛了笑意，“让他进来。”
今日侯莫陈良换了一身绛紫绸袍，比上次见他丰腴不少。
他半躬着身子同侯莫陈景见礼，瞧见一旁的颜生搓着手没有说话。
“属下先告辞了。”颜生想赶紧离开这个尴尬的屋子，却被侯莫陈景张口拦了下来，“都是自己人，但说无妨。”
侯莫陈良得了他准许，呈上田契，“这是采买的田契，粮食的账册。按侄子的要求，已经把它离城买空了。”
他得意的晃着脑袋，脸上是掩不住的欢喜。
侯莫陈景侧身咂摸一口茶，“这些能占它离城粮产多少？”
侯莫陈良掰着指头算了算，眼睛露出精光，“至少占它离的四成。”
侯莫陈景抬眼盯着他，“怎么才四成？”
“不少了”，侯莫陈良着急的拍了大腿，“那剩下的六成都是梁荣的，我这都是想尽办法，才搜罗来的四成，它离城里现在一颗多余的粮食都没有了。”
侯莫陈景瞥了一眼庄肆，他掏出一沓银票递给侯莫陈良，“堂叔拿好，这是将军承诺的分红。”
看着手里的银票，侯莫陈良脸都要笑烂了，“大侄子放心，我一定替你打理好这些产业，保证赚钱。”
侯莫陈景吧嗒一声放下茶盏，声音淡淡吩咐，“明日起，分三批，将这些粮食都低价卖出去。”
“啊？”侯莫陈良怀疑自己听错了，“全卖了？”他忍不住上前两步，这大侄子怕不是疯了？刚高价买了粮，现在又要低价卖？这不是在折腾着玩儿吗？
庄肆挡住他，“按将军说的办。”
“不是，我没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啊？赚钱不好吗？”侯莫陈良有些急了，本来以为自己捞了个好差事，起码今后靠着田契过活不成问题，谁承想好日子还没开头，就要到头了。
他还想张嘴，却见侯莫陈景撇过头看书，根本不搭理他，只能叹了口气告辞。回去怕是又要被媳妇棍棒伺候了，想想就发愁。
送走侯莫陈良，庄肆凑到侯莫陈景旁边，心疼的同他发牢骚，“将军，那可是白白撒了好多钱呢。”
侯莫陈景翻了一页书，瞧了他一眼轻笑道，“粮价飞涨，百姓吃不起是会饿死人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堆高粮价？”庄肆嘟囔一声。
侯莫陈景转头看向颜生，“地师怎么看？”
颜生背着手，细细捋顺刚才他们的对话，踱步到桌前，“市面上的粮都被将军买空了，梁荣就没法一个人定粮价。”
如果一个市场上只有一个人买东西，那么市场上的价格并不是由卖家决定，而是买家来决定的。
所以侯莫陈景买光了能买到的粮食，成为与梁荣对立的买家，那么这个价格就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颜生继续道，“如果将军开始低价抛售，梁荣要么跟着抛，要么就看着粮价跌，死扛到底。”
庄肆抠着脑袋还是不懂，侯莫陈景无奈用眼神示意颜生给他解释。
颜生咬着嘴唇慢慢道，“如今粮食都买空了，将军和梁荣便成了最大的卖家。一旦将军降价抛售，梁荣就只有两个选择。
一是跟着将军降价，一旦跌破买价，就会赔的血本无归。二是他不跟将军降价，看着将军把粮价压下去，自己死抗不出手。”
“那他不就不会赔钱吗？”庄肆皱起眉头看向颜生。
颜生摇了摇头，“粮食是会坏的。只要将军抗到今年秋收，有了新粮，谁还会记得他的高价旧粮呢？”
庄肆恍然大悟，“所以梁荣不管跟不跟，左右都是亏。”可转念一想，又开始心疼钱，“可中间的差价都得将军掏了，咱们也没占上便宜。”
侯莫陈景拍了他脑门，“咱们从北镇运粮过来救灾，运输不要钱？运输的人不吃粮？一来二去这粮价也低不了。算下来，还不如在这里直接买了。况且还有田契，来年还能产粮，低价卖给百姓，这才是长久之计。”
颜生之前只知道侯莫陈景用兵厉害，兹当他是个勇武将领。没想到他竟然心思如此缜密，从第一天进它离就开始布局，不可谓眼光不长远。看向他的目光，不禁添了几分敬佩。
“梁荣苛待将士，独揽财富，早就引得军中不满。断了他钱财，那就是要了他的命。”
西镇虽然富庶，但梁荣贪婪，很少将红利分给将士。导致将士们为了活命，经常劫掠百姓，他虽然是一方镇将，却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此劫掠之风越演越盛，百姓对梁荣军也是怨声载道。
“我也有份大礼要送给将军。”
侯莫陈景侧头含笑瞧着颜生，“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