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黑夜里,连一丝风声都没有。
颜生的流民营,趴在草丛里,注视着山间巡逻的队伍。
蜿蜒的小队,举着火把穿过狭长的小径。小径仅能通过一人一马,左手是滑坡悬崖,右手是粗粝的峭壁。
就算有人想在这里偷袭,要么从悬崖下爬上来,要么就得翻过峭壁从天而降。两项对体力都要求极高,几乎不可能完成。
可他们走的依旧很谨慎,兵器缚在背后,手按在上面,警惕扫视四周。
黎山虽然山势险要,但能埋伏的地方并不多,颜生勘查了数日,这才选定了一处满意的战场。
待他们拐过前面的岔路,就到黎山鹞子翻身路段了。
绰绰人影夹杂在山石中间,何渊看的不真切,“地师,前面好像有人。”
颜生眯着眼瞧了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她打马往前,便看见了披着黑披风的侯莫陈景。
他今日没穿铠甲,头发倒是梳得利落。
侯莫陈景随意望向颜生身后,黑暗中闪着寒光的眼睛,泄露出他们皎皎杀意。
他略歪着头,从上倒下细细打量颜生,“这身铠甲穿着,比你上次的白衣好看。”
呵,这话很难让人不觉得他是在嘲讽,颜生也歪着头,将他上下扫视一遍,撇了撇嘴,“将军这身.......倒是不如上回花哨。”
侯莫陈景失笑,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天上一群黑鸦飞过,遮住了月光。
“地师,一切顺利,我在这里等你好消息。”侯莫陈景扬起手,所有士兵便得了号令,全部转身面相山壁,让出了通路。
颜生挥鞭让队伍前进,两人错身间,侯莫陈景声音传进她耳朵里,“今夜黎山飞不进一个援兵。”
颜生微微侧目,朝他颔首,拍马往山里去。
这种山间伏击,打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轻巧的队伍,反倒比重装更有优势。颜生只带了五人,同洛拔陵打照面。
洛拔陵的前锋刚穿过鹞子翻身路,就看见颜生带着人横在前面。
他们手里举着火箭,前锋刚露头,就被箭雨射杀一半人。
洛拔陵从马背上直起身,拔掉斜插在马镫上的箭,抻了抻脖子,拔出刀带人朝颜生扑了过去。
颜生几人边打边后退,引着洛拔陵追击。
两边山崖上不断滚下落石,洛拔陵队伍的阵型逐渐溃散,到鹰嘴涧的时候,只剩十多个前锋了。
“军主,不能再追了,前面恐怕有埋伏。”
洛拔陵斜眼横他,“怕就躲在我身后。”说完甩开他的手,追了上去。前锋无奈,只能咬牙跟着洛拔陵冲锋。
颜生几人绕着山路且战且退,领着前锋溜了一路,眼瞧着人困马乏,这才停下不跑了,勒马停在路中央。
洛拔陵追进山涧的时候,只见四周放满酒罐子,颜生站在马下,长刀杵在地上。她满目嘲讽,冷笑着扫过狼狈的队伍,“洛军主,咱们的帐该了结了。”
洛拔陵面色紧绷,收回目光,“你觉得能杀我?”
颜生哼了一声,长刀在地上划出细长痕迹,“不试试怎么知道?”
洛拔陵垂眸沉默许久,缓缓掏出一把弩对准颜生。
瞬间,山顶上整齐划一的队伍燃起火把,无数弩箭对准颜生。
颜生从地上站起,拍了拍身上的土,山上有埋伏她并不意外,谁打仗还没个准备了。
她淡淡一笑,抬眸看向山腰的卢益。
得了信号,卢益便拉断马叉,山壁中蓄积的沙砾顺着山壁倾泻而下,砸破山涧酒罐子,霎时间,无数条黑色巨龙拔地而起,空气里酒的辛辣和蔗糖的甜味混合,将整条山涧紧紧包裹。
“军主,山上埋伏的人被阻拦了视线,不敢贸然射箭。”
颜生扯了嗓子问道,“洛军主还喜欢这个礼物吗?”
这小把戏洛拔陵年幼时就见过,有回他过生辰,颜生问他想要什么礼物。他随口说想要一条龙。没想到,颜生在师傅房间倒腾了三日,才捧着一个黑漆漆的盆出门。
那日,她拉着他,跑到山巅,给他变了这个戏法。
颜生认真跟他解释,把沙子浇在蔗糖和盐水还有酒的混合物上,就会产生细密的黑色泡沫,那泡沫膨胀的时候就宛如游龙,彼时他看着颜生粉红的脸蛋,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得到了一条龙。
可如今再看,这样的庞然大物,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渗人。
人群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慌张,马匹也畏惧的向后退去。
洛拔陵瞪了一眼身边慌乱的前锋,扭头冷声回颜生,“我再也不是小孩子了。”
说着,一枚冷箭朝着颜生面门飞去,她侧身轻巧躲过,脸上有些懊恼,“我忘了,你如今已经不是当初的洛拔陵了。”
她从兜里掏出一带鸡舌香往酒罐子上撒去,“现在只有这上好的鸡舌香,才配得上洛军主如今的身份。”
“军主......”洛拔陵眼神打断了属下的话,默默挑了指尖,前锋会意朝颜生靠了过去。
“阿生,你若肯束手就擒,我保证留你性命。”洛拔陵垂手放下弩箭,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颜生嗤笑一声,凝眉盯着他,脚下踢起箭簇,手上一用力,箭簇便飞了出去,直直穿过前锋身体,“还是喜欢干些见不得人的事。”
罢了,洛拔陵改不了,她也没想要给他机会。
拿出火折子,轻蔑瞧了洛拔陵一眼,扔进了炸药里。
山涧入口山石猝然裂开,碎裂的石块堵死了洛拔陵的后路,两人中间一团熊熊火墙横亘。颜生上马,隔着火焰望向他。
这座牢笼,是颜生精心为他打造,焦黑的土地混着撕心裂肺的呼喊,他也该品尝一下颜家村的绝望。
“地师,起风了!”何渊声音有些颤抖,原本封闭的山涧刮起大风,裹着沙砾朝他们铲来。
大风掀翻马匹,掠过火墙,顷刻间浓烟烟腾起,扰乱了颜生的视线。
她喃喃自语,“不应该的,今天不应该有风。”颜生慌忙掏出罗盘,上面的指针疯狂旋转。
她不明白,苦等数日,才精心选出的天时,配上处心积虑的地利,大费周章筹谋的人和,为什么会这样?
何渊拽了她往后撤退,“快走,火势烧过来了。”
几人朝身后撤退,地上突然扯出数条火链拦住退路,烧红的火链刺激得马呜呼哀嚎,挣扎间将背后的人颠下马背。
李老二的脸在火光里笑得狰狞,颜生猛回头看向洛拔陵。
他掀开滴水的披风毫发无伤,“我给过你机会了。”
何渊涨红了脸,胸口起伏不定,指着李老二鼻子大骂,“叛徒!地师对你这么好,你为何要背叛流民营?!”
李老二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活着已经很难了,我跟那些人又不熟,没必要放着好日子不过,非搭上性命给他们报仇吧?”
颜生冷笑,换了副神色,扯下束发带,捆在手上,“张老头捡到你的时候,你饿的只剩一口气了,他把身上最后一口饼让给了你。你发烧没药,是裴叔跪了一条街,讨了十钱给你买药。”
颜生扯紧带子,叹着气摇头,苦笑着挑眉朝李老二勾勾手指,“你不记得的,我都替你记着呢。”
李老二被她说得面上难看,沉下脸,拖着长枪朝她袭来。
颜生挥刀避开,顺势缠上长枪,手一挑长枪就飞了出去,何渊配合着颜生,从李老二背后出现,劈枪将他钉在地上。
洛拔陵垂眸,往后退了两步让出一片空地,山上的箭雨混着山石扑向颜生。
“小心。”何渊拽开颜生,落下的石头将李老二砸得一片模糊。
颜生同何渊背抵背,挥舞长刀斩出一片喘息的空间,“何渊,你们先走。”
“不行,不能留你一个人。”
颜生一脚将他踹出火链阵,“我殿后,你们先走。”
人群里,洛拔陵弩箭对准了颜生。他眼底一片漆黑,扣紧的手指发白。
颜生肩头被石块砸破,血顺着胳膊滴在地上。脑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眼前有一丝模糊。
不停歇的箭雨,让她没法分辨身上哪里在流血,也不知道先挡箭好,还是先挡头石头好。
愣神的瞬间,一阵凉意袭来,她被风带起,顺着力道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重重摔在地上。
颜生低头,看见一支箭贯穿她的腹部。
风声不知什么时候停歇了,鼻尖传来温热潮湿的香气,像夏日荷花般清冽,有人凑近她,在她耳边若有似无的吟唱童谣。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她喉头发紧,伸手想要摸摸那人的手,却见她的衣角消失在黑夜里。
委屈涌上,颜生捏着拳头,颤声呢喃,“阿娘,我好疼......”
她无力垂下手,眼前忽然一黑,就被人拽上了马。仰头看着棱角分明的下巴,颜生有点不确定。
侯莫陈景拿披风将她裹了,伸手擦掉她脸颊的泪水。颜生探头看向他身后,黑色铠甲一字排开,站满山涧。
山顶换上侯莫陈景的军旗,他没给洛拔陵一点机会,山涧的前锋全被斩下,独留了洛拔陵。
颜生再也支持不住,晕倒在了侯莫陈景怀里。
“将军什么意思?”
侯莫陈景低头瞧了一眼面色苍白的颜生,拢了披风遮住她的脸。
“这不是军主想要的吗?”他抿嘴浅笑,“这些送死的前锋,都是梁荣的人,洛军主借我们的手清除了这些人,才好换成自己人啊。”
洛拔陵也不装了,歪着头瞧了颜生一眼,“还是将军懂我。”
侯莫陈景打马凑近洛拔陵,“那你要怎么报答我?”
洛拔陵勒紧缰绳,贴上他的眸子,好奇打量他,“黎山这样大的动静,梁荣怎么会不管,要想谈报答,将军是不是得先收拾残局?”
侯莫陈景笑出声,蹙眉瞪大眼瞧他,“流民造反,洛军主力克敌人,不惜炸了黎山也要将他们缴灭。可惜炸毁了通道,援军救援不及,只余军主一人。”
洛拔陵心底升起一丝寒意,同颜生斗,已经赢的艰难了,若不是那股突然的大风,怕是即便有内应,也难打败她。可侯莫陈景却从一开始,就看透了他的谋算,早早编好了话本。
侯莫陈景拍了拍洛拔陵肩膀,面色诚恳嘱咐他,“黎山颇危险,又是山洪又是塌陷,还要告诫镇将莫要靠近。”
他说这话,就是硬要抢云山古道和铁矿了。上回拒绝了他共享的邀请,还将他骗到黎山围困,这回便是他的反击了。
洛拔陵觉得胸口憋了一口气,低头朝四周看去,满地血腥。他若是不答应,只怕侯莫陈景会毫不犹豫将他也编进话本里。
洛拔陵沉了脸咬紧牙跳下马,垂首立在侯莫陈景面前,“多谢将军路过伸出援手,若不是将军出手,只怕洛某就要跟流民同归于尽了。”
他抬头环顾山涧,重重叹了口气,“好好的黎山,生生让流民祸害了。我回去会禀告镇将,近期都不让人来黎山,免得危险。”
侯莫陈景一脸严肃的点点头,“天色不早了,赶紧回去复命吧,不然镇将该着急了。”
洛拔陵转眸看向他怀里,侯莫陈景敛起刚才的温和,露出一丝寒意,皮笑肉不笑的盯着洛拔陵解释,“我军中校尉奋力剿匪,受了点伤,军主不用担心。”
洛拔陵收紧目光,冷眼看着他,神色变换几轮,才勉强堆出苦笑,“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