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雪积。
凤鸣在漫天风雪里瞧着来人,连自己原本正在发脾气也忘了。
她向来对好看的美人格外宽容些,自认自己还算宽宏大量,听见美人一句“刀下留人”,偏偏头,示意侍卫长收起佩刀,抬下巴问道:“怎么,你要同本公子作对?”
声音清越,无端显出一股理所应当。
“雪积!”白常思叫道。
辛雪积没有看他,而是面对凤鸣:“我虽不知你二人间有何嫌隙,但知不可动用私刑的道理,满江县衙距此不过余里,公子自可寻上衙门找官府来评判是非,岂非公允。”
凤鸣道:“若我偏不呢?”
辛雪积神情未变,上前一步,“那在下只好得罪了。”
这一句话,似乎给了白常思无比的勇气,他尚在敌手,下巴还被卸了,一张嘴还是不愿停。震天响一般嗡嗡起来,喊出了十分的气节。静雪地里,只有他吵闹的说话声。
诸如什么“他只是在说书,此人却蛮横无理不分青红皂白下令杀人”,什么“罔顾天理蔑视王法”“是明珠公主座下走狗拥趸”“果然如他主子一般恶毒”……
辛雪积从这糟糕含糊的控诉中,理清了来龙去脉。
凤鸣冷笑,“你可听清了?他口出恶言,诽谤皇亲,罪加一等!”
辛雪积道:“他纵然有错,错不至死。”
“本公子瞧你好看才耐心同你说几句,不知好歹。”
原本降下去的火被几句挑起,这下是再好看也不管用了。凤鸣只觉眼前人叽叽呱呱惹人厌,白白长了一张好脸,仔细一瞧……眼角竟然还长了一颗痣,立即叫她想到了可恶的檀栾。
眼角有泪痣的全是讨厌鬼!
又听见辛雪积冷漠说:“白先生说的哪里不对吗?分明全都是事实,你如何要因一个人讲出了别人不敢讲的事实就夺人性命,好没有道理。”
“没错!我句句是实话!你这个公主走狗!呸!”白常思大骂。
凤鸣气得发抖,故意道:“没错,本公子是公主走狗,寻遍大江南北专门为公主物色美人的。辛雪积,你长成这副模样,我将你带回京献给公主做娈宠怎样?保你此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不必再在这苦寒之地受苦。”沉沉一哼,“先摘了他二人舌头——动手!”
几个侍卫即刻飞身而上,卷起雪尘。
雪地滑脚,侍卫们只觉得眼前这绣花枕头似的男人竟也同样十分滑手,泥鳅似的如何也捉不住。
电光石火之间,尚未看清那人如何动作,巷旁高大的樟树突然剧烈摇晃起来,树上枝干簌簌落下积雪,扬起漫天雪雾。
雪雾散后,众侍卫再看,攻守已易,公主已然被白衣人俘在怀中,脖颈前横着一把出鞘一半的长刀,刀锋锐利,反射雪亮刀光。
侍卫长一摸腰间,他腰间佩刀已不翼而飞。
“都住手!”他大喝。
“放人。”辛雪积道。
凤鸣道:“不许!”
侍卫们投鼠忌器,辛雪积刀锋一偏,侍卫长道:“放人!”
“钱进明!”凤鸣怒。
白常思软着手脚被放开,刚爬起来,听见辛雪积说:“还不快走。”
他想起初遇时便是辛雪积在山匪群中将他救下,雪积只是因为一张白脸看着手无缚鸡之力而已,实则身手十分了得,自己在这只会碍手碍脚……白常思提溜着眼珠心念电转,脚底抹油头也不回逃之夭夭了。
逃跑前还亲亲热热喊:“雪积!你等我去搬救兵!你撑住!”
一侍卫见状后退,打算去追,被辛雪积一个撤步挡住去路。
侍卫们团团将他包围。
后背抵在男人胸口,凤鸣忍了又忍,脱口一句:“放肆!”
辛雪积低头看去,一抹淡香混在冷冽雪雾中卷入他的鼻腔,这刁蛮的纨绔眼角微红,眉目愤愤拧紧,感受到他的视线,扭头狠瞪过来,表情凶狠似乎想将他活吞。
他意识侧过刀锋避开那白皙脖颈,心底升起一抹讥讽。
“你说要让我做娈宠?”他低声,手中刀锋一亮。
“我之前说错了,”凤鸣笑,“你做公主的娈宠完全不够格……来给本公子当狗才最合适!”
“有话千万好好说!”侍卫长连忙扬声,心提到嗓子眼,也管不上凤鸣事后要怎么罚他,“公子有所不知,我家主子向来只是口头上厉害,心底是最和软不过的,连只路过小虫也不愿伤害,还总在外布施行善。主子嘴里说得厉害的从来只是玩笑话,她一开始定没有要那说书人命的打算,只是吓唬他玩。在下拿性命担保,你二人之后定然无虞。”
“只是公子现在若当真伤我家主子分毫,只怕真要丢了性命。”
凤鸣发火:“钱进明你在乱讲什么!”
侍卫长不敢看凤鸣,“公子在下句句实话。”
凤鸣气极,怒火无处可发,仗着辛雪积投鼠忌器不会要她性命,抬起脚愤愤往身后人鞋上死命跺去。
一声闷哼落入耳中。
颈间瞬间划过一抹刺痛,长刀为避开她再次一偏。
凤鸣抓住时机两手紧扣住辛雪积右手,向外推去,听见耳边响起一声冷笑。
“噌!”刀身与刀鞘摩擦发出金石之声。
下一瞬天旋地转,凤鸣被男人提起倒个个,按在膝上。
“啪!”
剧烈的抽痛与麻木从臀上传来,刀鞘打在皮肉。
意识到发生什么的时候,凤鸣已经被人如烫手山芋那般飞快松开,整个人掉进雪地,摔了个眼冒金星。
她扬起脖颈又羞又恼瞪视过去,发现男人站在原地竟也一脸无措,冰冷冷的脸上晕红。
“抱、抱歉。”
朔风中送来这一声,白衣身影几个跳跃消失在漫天雪白里。
·
“辛雪积,辛雪积。”
“好一个辛雪积!!!”
“我要他死!!!”
噼里啪啦的碎裂声,钱进明几人跪在院中,两手高举长刀请罪,东西碎在跟前也不眨眼。
康铉领着一伙人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
那位京中远道而来的贵人站在檐下踱步来去,院中黑压压十颗头颅低垂,四下寒噤,满地狼藉,只余东西碎裂声。
今日福满楼中发生的那场闹剧,城中大大小小该知道的也应该都知道了。长公主殿下既要闹到官府,又要隐下身份,他夹在里头帮忙周旋着实费了不少力气,还一连打发了许多上门来打探公主消息之人。
他们家三爷可真是给他安排了场好差事。康铉心中苦笑,却也知道这是康家的机会。
只要能攀附上公主,荣华富贵便是唾手可得。
他打起精神,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头也低着,不敢去瞧公主发脾气。
“殿下。”迎春轻声提醒,“康家来人了。”
凤鸣停下动作,眼轻轻一抬,扫了阶下行礼的康铉一眼。
迎春叫了起。
康铉满脸堆笑:“殿下赎罪,草民有事耽搁来晚了。”
“您吩咐的事皆已办好,您瞧瞧这几个,都是草民找的好手,事情保管能办利落的。”他让出身子叫凤鸣看身后的三个伙计。
凤鸣胸腔起伏,若有所思。
太常寺丞康崇仁,黔西府满江县人,凤鸣在吏部送来的黔西籍与在黔西任过官职的京官名录中一眼挑中了他。
满江乃黔西府附郭县,府县同城,府衙县衙之间常有往来,康家家境殷实,家中田产万亩,满江县令徐甯又是康崇仁的干爹,康家在黔西说是地头蛇也不为过。
如此,不着痕迹对付一个举目无亲的小小檀栾岂非手到擒来?
这几人便是康家找来的执行她计划中“殴打檀栾”一环的打手。
各个精壮,看起来是打架的一把好手,只是……
看公主迟迟未说话,康铉道:“听闻殿下在找福满楼里那姓白的说书先生,草民已叫下面人在整个满江搜寻,有消息会立马来向殿下通禀。”
“那檀栾的行踪草民已摸排妥当,听闻他近日一直在长平县衙内办公,据说连县衙大门也没出过。最近地方闹粮荒,草民找了长平县几家米行老板以商定粮价为由将他约出,如今还未约定时日。”
“此事本不该劳烦殿下,只是草民尚且不知,殿下计划中美救英雄那位,几时能到满江?计划环环相扣,还需那位配合。”
三爷来信中除了表明公主计划,叮嘱康铉好好行事,还说会有一位美人来与康铉配合。
听说是公主明月楼中的一位。
凤鸣终于有了反应。
她的计划中美人计这一环极为关键,必得靠得住的忠心之人来做才行,否则万一到时那人贪图富贵临阵倒戈,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明月楼中诸位听闻檀栾拒婚一事都十分义愤填膺,争相要替她报仇。后来听说她的计划,更是争先恐后出谋划策。
最后选定了在外游历的洛河。
洛河是明月楼中如今年纪最小的一个,早些年家道中落,辗转勾栏瓦舍,凤鸣遇见她时她才十二岁,小小的一个丫头,有着一双大大会说话的眼睛,目不转睛巴巴瞧着凤鸣,凤鸣见她可怜,便做主将她赎了回来。
小丫头为人机灵又嘴甜,楼中诸人皆将她当做小妹,倾囊相授一身绝学,琴棋书画她无有不精的,这些还是其次,后来一个云游老道见她有缘,将一身医术尽数传给了她。
如今她在外游历,便是承那老道衣钵,悬壶济世去也。
由洛河来扮天降美人,对伤重檀栾嘘寒问暖再合适不过。哪怕檀栾日后起疑调查,洛河的来历也绝无半点问题。
洛河上次来信,说自己已到黔西边界,不日便能入黔。
再此之前……
“你可知道辛雪积?”
康铉一愣,“草民立即去查。”
“洛河入黔尚需几日,檀栾之事还不着急。”凤鸣现在有更想解决的人,“本公主要那辛雪积好看!”
她满脸怒容,“就当你们提前先练手。那姓辛的会些武功,你再去找些练家子来。”
·
青玉巷,一间民宅其中。
大雪已歇,残雪半挂枝头,任凭北来朔风一卷,哐当拍砸窗棂,枯枝乱响,雪絮丝丝入窗。
窗边有一人负手而立,面色冷淡。朔风卷着白雪吹动他白衣衣袍,定睛看去,此人不是凤鸣口中那该死的辛雪积是谁。
只见这辛公子面无表情,身后一位黑衣人抱拳跪地,正垂首絮絮向他汇报城中今日发生的动乱。
“那说书人白常思已按少主吩咐送出满江,并未对少主身份起疑。”
“少主在长平县衙内的替身子来禀,近几日长平多家米行老板递来帖子,想约少主商谈米价一事。”
这黑衣人话语之中,竟与先前康铉所言几多重合。
此前白常思所唤辛雪积之名竟是假的,这位辛公子的真实身份,竟是白常思故事里另一位主角,被贬新科探花,檀栾檀大公子!
黑衣人道:“少主,城中今日动静闹得极大,十数人被投入狱,州府那边都被惊动了,但都被康家这边派出的人将事情压下去了,属下派人去核查今日闹事为首者身份,发现……”
提到闹事为首那位之时,檀栾倏尔皱起眉,脸上冷淡之色全无,背在身后的手不住握起拳。
他……他只是想给那纨绔一个教训。
一切发生得太快。
当那柔软的触感落在他膝上传入大脑,当他反应过来那触感意味什么,他已将佩刀抽在膝上人的臀上。
“少主?少主?”
檀栾回过神来,“什么?”
黑衣人道:“属下发现康家那边下了悬赏,正在满江城内搜寻您假身份的消息,安排了人要向您寻仇。可要属下前去解决?”
檀栾看着窗外枯枝,满树枯枝在朔风中颤动,扑簌簌扑簌簌抖落一层层雪,扬起飘扬雪雾。
他顿了顿,一声叹息融入雪雾之中。
“不必。”他道,“我自有处置。”
本就是他理亏在先。
随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