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愤怒而平静地看着眼前一圈儿的将领,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又每个人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还吵嚷得如此热烈而大义凛然,她有点头晕,便闭上了眼,脑中忽然一黑,便不知身在何处了。
陆悬鱼一睁眼,发现自己眼前围了一圈儿人,每个人都在拼命地喊“殿下!殿下!”,惟恐吵不醒她。她有点懵,利索地翻身起来,只觉耳朵被吵得痒,便伸手揉了揉。一个侍女红着眼圈儿问她:“殿下,您感觉如何了?”陆悬鱼点点头,礼貌地回答:“我很好。”她还有些头晕,刚刚脑中冲入了一大波光怪陆离的画面,还有一个小女孩儿又冷静又警惕地看着她不说话。她接收了这些画面和记忆,也知道了这是一个远在八百多年后的朝代,正在被异族入侵。而这个异族,不像匈奴被按着打,他们是初出山林的野兽,中原华美而精致的文明被他们残忍地撕碎践踏,上至皇室王公,下至黎民百姓,都将在他们的铁蹄下辗转流血,而这个小女孩儿站了出来,带领着敢于反抗的人挡在了野兽的面前。陆悬鱼在心里赞许地摸摸小女孩儿的头,但是被躲开了,她笑了,对倔强的小女孩儿说:“公主,我帮你打服他们。有时候剑比道理有用。”女孩儿睁大了眼,陆悬鱼迅雷不及掩耳地伸出了手揉了一下女孩儿的头,心满意足地收回了手,在女孩儿的瞪视中转身。
陆悬鱼伸手向后背,刷地抽出一把又黑又长的剑来。周围人愣住了,都后退了一步。她不再看他们,她想当务之急是去救回小女孩口中的“种子”。她大踏步走出军帐,顺手拉过一匹马,手在马背一按,轻松翻身上了马,她拉转马头,对眼前那些或错愕或惊慌或茫然的脸大声说道:“有胆的就跟我来!”她双腿一夹,马儿长嘶一声,如箭般飞驰出了营。
夜很黑,星星像冷冷的眼,风也很冷,吹在脸上像刀割,让她想起了青州的冬天。山路崎岖,很不好走,还有很多再也站不起来的士兵倒在地上,马蹄似乎踩到了泥,又似乎在血海中。后面离得好远似乎有人在呼喊,她顾不上他们了,她想得再快点,那个“种子”可千万别死了。他死了,那个可爱的小女孩儿会伤心的。
眼前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光,陆悬鱼拉住了马,冷漠地看着敌营中走动的身影,再一次抽出了剑。她毫无遮掩地冲了进去,雪亮的剑光如电,纵横击穿了整个敌营,每一剑下去,便听得一阵野兽般的惨嚎。整个敌营沸腾了,到处都是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到处都是喷溅的血与燃烧的火。她听不懂也不想听懂,她只知道这里的每一只野兽都血债累累,他们该死!她甩了一下剑上的血,继续游走在营中,遇上敌人便一击毙命,那些冲向她目眦欲裂举起狼牙棒的野兽们,神情从愤怒渐渐变成了恐惧。她冷冷地想,刽子手原来临死也是会恐惧的么,那么你们就带着恐惧为你们杀死的人陪葬吧!
冲过来一个似乎是个头领的人,领着一小队人马,不要命似地冲向她,她想这是个完颜,她的剑拐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从这个人的脖颈处轻轻巧巧地刺入,又旋转了一圈儿,就见那颗头颅睁着不敢置信的眼睛喷洒着热血飞向了半空,粗壮的无头身躯轰然倒地,他身后的人群大叫一声发出了凄惨的哭嚎。陆悬鱼想,原来野兽也会痛,很好,那么再打痛点,让你们永远忘不了这种滋味。
陆悬鱼的剑很快,一剑一个,眼前的敌人一个一个倒下,到最后一个时那人哆哆嗦嗦地跪下,流着眼泪大喊道:“灵鹿公主,我投降,我投降,饶了我吧。”她听懂了,这人说的是宋话,她漠然地将剑架在他肩上,说道:“你也会说宋话,那怎会不知宋人也是人呢?你杀宋人时,狼牙棒下可曾饶了他们?既然那么喜欢这里,一趟趟地来,那便永远留在这里吧。”她横着挥出了一剑,不再去看飞出的头颅,甩了一下剑,一回身看见远处两三骑正在逃跑,她伸手捡起地上的一根狼牙棒,掂了掂,使劲甩出去,看到正中最远的骑手背心,那人晃了晃,吐血坠下马来,眼见活不了了。陆悬鱼依法炮制,结果了剩下的两骑。她满意地拍拍手,一回头看见身后站了一群呆滞的宋将宋兵。
公主的那些部下终于赶上来了,每一个人提在手中的刀剑都微微颤抖着,带着怀疑人生的目光,看着昔日坚不可摧的敌人死得不能再死,都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陆悬鱼看着他们梦游似的神情有些不耐烦:“赶快分队搜索,未死的先拷问再补刀,弄清楚大部队去哪了。”她又指了一下记忆中的耶律余睹:“你,带队搜寻救助种家军。有一个死在自己人刀下的惟你是问。”周围诸将齐齐变色,耶律余睹深吸了一口气,恭恭敬敬弯腰行礼:“是,殿下。”
陆悬鱼转身往前,余光一扫,看见了一个小帐篷,一个少年趴伏在门口,身上血迹斑斑,拽着帐篷正想爬起来。她几步抢上,扶起这少年,少年惨白的脸上滚下两行热泪,声音嘶哑道:“殿下,救……”。她点点头,回头喊身后:“叫医官过来。”
种十五心情激荡之下,又兼失血过多,已晕了过去,又被抬回帐篷救治。陆悬鱼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小瓶,看着非金玉亦非琉璃,从中倒出两片白色药片喂给种十五,便交给医官接手。她看着医官忙碌,心想这就是那颗“种子”吧,应该能活下来了。
陆悬鱼掀开帐篷走了出去,触目所及均是跑来跑去的宋兵,人人脸上挂着又兴奋又奇怪的表情。耶律余睹恭谨候在帐篷门口,此时拱手行礼道:“殿下,被掳的种家军均已找到,但十不存一,幸存者也是身负重伤,正在集中救治。”她叹了一口气道:“知道了。”耶律旁边一声不吭的曲端似乎终于从梦中醒来,躬身回禀道:“殿下,这队女真准备北归,带队的完颜粘罕已被殿下击杀,还活着的女真只有十余人,已拷问不出什么了,臣已令人斩杀。另外,臣等发现一人,是宋人,不知该如何处置。”她问道:“是何人?”曲端道:“秦桧。”“秦什么,噢,知道了,那个投降女真的大汉奸!杀了,不然留着当油条吃吗?”曲端有点呆滞地问:“杀了?”陆悬鱼道:“死了的女真才是好女真,死透了的汉奸才是好汉奸。不杀了他,留着他在朝堂上兴风作雨吗?”曲端又道:“他求见殿下。请示下。”陆悬鱼冷笑了一下,回道:“不见。他要说什么,我想得到,也听得够多了。告诉他,既然活着时降了女真,那么也和女真人一起死吧。他不配活着,带着他的营营苟苟去找他的女真主子。你亲自监刑。待我军直捣黄龙时,把他的头颅和完颜家的一起送到上京门口去。”“是。臣誓死追随殿下直捣黄龙。”曲端脸上泛着红光大声道,铿锵行礼转身离去。
陆悬鱼在帐篷门口找了块石头坐下,心不在焉地想下一步该干什么了,一小队穿得破破烂烂像乞丐的宋军来到她面前,她站起身来。领头的将领苍白瘦削,一只眼睛还包扎着,躬身行礼道:“末将岳飞,参见殿下。”她眨了眨眼,心想八百年后活着的名将啊,一边道:“免礼。鹏举,你可想看秦桧处斩?”岳飞有点呆滞,问道:“处斩?秦大人?”陆悬鱼问道:“你不知他降了女真?也罢。不提这个汉奸。你伤可好了?”岳飞忙回道:“谢殿下关心,已大好了。”又将发现女真藏粮食山洞一事告知。陆悬鱼盯着岳飞,耳中听他回禀,心中却想这么一位名将,可得让他好好活着,我若眼前又一黑回去了,小公主可就靠他了。岳飞被盯得越说越不自在,心想自己是不是仪容不整。待他回禀完了,陆悬鱼叫来医官,要了一个空药瓶,伸手从怀中掏出那个白色药瓶倒了半瓶至空药瓶中,递给岳飞道:“这是我炼制的疗伤圣药,你每日吃一颗,待伤好了,剩余的留好。此药有启死回生之效,你一定留好。珍重己身,日后还有待你直捣黄龙。”岳飞双手接过药瓶,激动道:“末将定不负殿下所托,不破女真,誓不回还。”
此时众将已慢慢都聚拢到此,见着岳飞受宠如此,有羡慕者有嫉妒者。陆悬鱼将众人反应都看在眼里,也不理论,只安排后续诸项军务。
第二日待升帐议事结束,陆悬鱼道:“姚诚、折可求何在?”二人脸色发白出列行礼。她起身负手走至二人身前,平静问道:“你二人可知罪?”姚诚、折可求强自镇定:“末将不知何罪之有?”她笑了:“不知何罪之有?按兵不发,观种家军倾覆;阻挠救援,陷构同袍。这两项罪名够不够?”姚诚二人汗水涔涔而下,仍心存侥幸坚持不跪。她自背后拔出剑来,压在姚诚肩上。姚诚只觉一股大力压下,不支跪地。她看向折可求,问道:“你呢?”折可求扑通跪下,不敢发一言。换了昨日之前,两人自觉可背靠西军拿捏公主,可昨日一役公主击杀的不仅是完颜,也击杀了他们的底气。她收剑回身坐下,问道:“曲端,他二人之罪,依律当如何?”曲端面无表情道:“当斩。”陆悬鱼笑道:“好。校场行刑,全军观刑,我要让所有人知道,再有人敢出卖袍泽,一如今日例!”姚诚二人摇摇欲坠,哭喊道:“殿下饶命!看在我姚(折)家历代份上,饶命啊,殿下!”西军诸将有人迟疑,有人出列求情。陆悬鱼冷冷道:“我知你们所想。朝廷历年重文抑武,西军为国牺牲良多,但这些都不是你们能坐视袍泽战死的理由。我若饶了他们,就意味着我今日牺牲了种家军,后日那我便能牺牲了坐座的各位。我未及时救得了种家军,有愧于心,自当惩戒。各位便无愧于心吗?若还有谁不服,便来问我手中长剑。我帐下不留不忠不义之辈!”
校场上鸦雀无声,有姚折二人麾下想出声的,也已被人按住。曲端大声宣布二人罪行,下令明正典刑。姚折二人魂不守舍跪着,只待刀斧砍下,临死前只余一念,这还是那个公主吗。
黏腻的血腥味散布在校场上,阳光直刺而下,初春的寒风中西军众人却出了一背冷汗。
陆悬鱼眯起眼看了一眼天空,有点晕眩,直觉自己快走了,心想还有什么能做的吗,却不料眼前一黑便不知身在何方。
公主缓缓睁开了眼睛,双眸黑得发亮黑得令人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