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川市初中男子篮球联赛，在蝉鸣聒噪的六月举行。

    有人被作为首发队员上场，有人打完这一场面临告别，曾经光冕的称号在进入高中全部清除为零，更是打进盛大赛场的号码牌，为了获得那微弱渺小机会能够升学到高中篮球强队，这场比赛可以说是血肉厮杀也不为过。

    “今天是哪两队来着？”

    “武尚中学和扬溪中学，这场比赛有看头，扬中不是有那个易潮么，连续两年MVP球员，今年估计还是他。”

    “其实也不一定，武尚闯进决赛可以说是很大一匹黑马了。”

    易潮不知观众席喋喋不休地讨论着，正在休息室脱掉自己身上的卫衣将宽松的7号球衣套上去，护膝，护腕儿，系好球鞋的鞋带。

    随后深深呼出一口气。

    临近决赛，昨晚他罕见的没有睡着觉，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砸得他胸腔有些疼。

    后面直接爬起来到自家球场练了几个小时球，直到远处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他才晃悠悠地眯了会儿觉，一个小时后，坐上了去体育馆的车。

    从来没有过。

    从来没有过像这样失眠的情况，明明前两年也打过决赛，他在扬溪拿奖拿到手软，按理说不应该紧张才对。

    对了，紧张。

    易潮恍然大悟，蓦地抬起头，刚好对上进来的队员，面临着他的面上表情摸不着头脑地问，“怎么了阿潮？”

    “没怎么。”易潮嘴角挂着浅笑，摇头说。

    他抬起手，在左边的心脏上轻轻按压，试图驱散那抹紧张，直到上场，却依旧平复不下来。

    易潮无法解释这种原因是什么，一般打到决赛前，教练都会做赛前训练和分析对手球队球员的特点，而今年打进决赛的球队是很多人都不被看好的武尚，但从他看到的赛事录像来看，武尚其实并没有那些人口中所说的“弱”。

    只要没到最后，一切未知数都有可能发生，他或许就是紧张这个。

    “那不是晨曦的人么，他们今天也来了？”有队员带着稍许惊讶说。

    “看比赛招生吧，每年都是这样，挑即将毕业的MVP球员进入他们晨高的校篮。”

    说完，他们的视线齐刷刷地看向易潮。

    “哎，看我干嘛？”易潮就像一只受惊吓的小狗，瞪大杏眼问。

    “不用想啊，肯定是咱扬溪的阿潮。”队长长臂捞过易潮的脖颈，揉了揉那头黑色碎发，笑着说。

    晨曦中学是渠川市里和东高并列第一的篮球强高，打进国青队的球员数不胜数，前几届甚至能往NBA发展，所以，一脚踏入晨曦就相当于踏入更高层次的门槛。

    易潮往那边瞄了一眼。

    他们站在观众席的最高点，队服是火红色，一行人身高挺拔如山，就像是一团火焰，也映照了名称如同晨曦般耀眼，气场压迫很强。

    他突然又为自己找到一条紧张的理由了。

    因为高中的升学目标是冲进晨高，所以他不能在这场比赛上有任何失误。

    “脑子里依照我们看的武尚比赛录像，针对各个球员的薄弱缺点进攻，对面10号控卫个子矮，阿潮，你防他重心尽量压低一些......”临近上场，教练又将赛事计划对他们说了一遍，“要记住，你们是最强的，加油孩子们。”

    裁判吹哨示意两方球员上场。

    易潮站到了属于自己控球后卫的位置等前锋跳球，准备先一轮快攻。

    扬溪球队球员的身高普遍都很高，跳球的球权毫不意外地落在了扬溪这边儿，观众席上的啦啦队顿时扯高了嗓门儿喊：“扬溪，进一个！”

    “进一个！”

    伴随着应援的声音，球传到了易潮手中，他加速跑到前场，单手运着球，视线寻找卡位的队员，但武尚的控卫不甘示弱地挡在他面前，做防守姿态，将他球咬得很紧。

    他摇晃身姿后撤步，对方以为他要起跳投篮，立即跳起来挡板，而这个假动作让他成功将球传到小前锋队员手中，率先拿下两分。

    开始回防。

    易潮压低身躯，黑眸紧紧盯着控卫，黑色球服衬托的他像敏捷的猎豹，双手拍地让地板发出威慑的声响。

    “MVP？”武尚的控卫扬起眉梢，话语疑惑，篮球在他手中彷佛变了魔术，游刃有余地在腿下运着。

    骤然，他身形往后退了一步，跳投起手，速度之快，让武尚回了个两分给扬溪。

    易潮没理会这明显的挑衅，拿到球之后单手举臂，朝队友说，“先进一球。”

    二十分钟很快过去了，扬溪拿下上半场的节点，但也仅仅领先武尚四分。

    这种分差很好追回，两队教练趁着休息的时间重新根据上半场的表现制定打法，易潮气喘吁吁地坐在凳子上，脑袋搭了根毛巾，默默听着教练讲话。

    他在脑子里复盘了一遍上半场的比赛场面，对方的控卫太难缠了，是令他很头痛的对手。

    武尚很强，任何一只球队都不能凭借片面来下定义他们，至少易潮这么认为。

    “扬溪的7号在今天失误挺多的，他真是前面两届的MVP？”

    “确实有些不知道在干什么的感觉，刚刚那球还被武尚给截断了，极其没有含金量的控球后卫。”

    观众席上有人质疑。

    “换位，易潮，下半场你去抢篮板球，”教练看着易潮，正色说，“打起精神来。”

    易潮听到教练后面这句话，心脏冷不丁咯噔一声，脸色霎时怔住，还带着些许的不知所措。前半场他对于自己的失误了如指掌，而这些失误在上帝视角来看，就是安装了显微镜一样。

    他舔了舔下唇，嗓音略微沙哑地回，“知道了，田教练。”

    一年前，因为一次失误他就被教练给换下场坐冷板凳了，那次教练对他说了很重的话，“即使你是扬溪的王牌，也绝不能拖队伍的走向。”

    那场比赛扬溪赢了，没有他也能赢。

    他掌心握拳暗暗使劲，精神力保持高度集中，直到后半场裁判开始吹哨，少年挺直了腰背朝球场走去。

    扬溪球员平均年龄15岁，平均身高185，易潮因优秀的球技展现在赛场，什么位置都打的出奇得好而被所知，更是高夸赞的ACE王牌，相比于大前，他的控卫要更加突出一些。

    换位成了大前，易潮自然地开始估量武尚的8号，而对方竟然还比他高上半个头，最起码有一米九。

    他要在对方手里抢下至关重要的篮板球。

    “哟，换防了，”武尚8号见防他的变成了易潮，不奇怪地说，“他们说得没错，第二轮你位置绝对会换，ACE就是有底——”

    8号话音未落，眼眸倏地瞪大，带着不可置信错愕地看见面前的易潮一跃起跳，他再想抢下那颗篮板球已经来不及了，球已经到了易潮手中。

    “快攻！”易潮举起食指说，迈开长腿奔跑，不忘回头朝8号得意地笑了笑。

    “操！”8号懊恼地拍脑门儿，奋起直追。

    球场五个位置缺一不可，离了谁都不行。大前耗费体力极快，不停地起跳抢板，卡位防守，在逐渐奔跑中，易潮感觉自己的体力正加速流失。

    最后五分钟，扬溪分数78，武尚75，彼此差距拉得很小。

    往往这是一条导火索，再具体一点，就是易燃的火捻子，极容易被反超，逆风翻盘。

    不止易潮体力达到上限，球场上每个球员基本都不停地张嘴呼吸，汗水顺着脸颊滑到地板，全凭意志携拖着身体奔跑。

    期间武尚教练喊了次暂停，武尚球员再上场时改变了战术，只要易潮一拿到球就三人紧逼形成包夹，大概是看到了易潮抢断篮球板的不妙。

    最后一分钟，在一记武尚得分后卫三分球拉平分数后，扬溪的球员被打乱了阵脚，防守和进攻也变得混乱起来。

    后卫站在三分线投了三分，但碍于时间问题，这个三分有些勉强，只能祈祷篮板球。

    就在易潮起跳时，武尚8号和9号扼制机会同展开长臂拦截，两个将近一米九的少年形成大山完全笼罩了他，由于惯性，落地齐齐砸在了他身上，而篮球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抢到了。

    易潮只觉得自己的眉骨被坚硬的东西磕了磕，随即就是温热的流动性触感从他的眼角鼻梁滑动。

    裁判立即紧急吹哨。

    “阿潮！”队友涌了过来，见状吓得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易潮顺手抹了一把，手背全是血。

    被扶下去后，医生替他清理了伤口，才找到眉骨处有一道两厘米的血疤，估计是刚刚对方球员的胳膊肘砸上的。

    田教练示意替补球员脱掉衣服准备上场，易潮焦急地对教练开口，“我可以！”

    “胡闹！”田教练蹙眉，“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

    “我没有逞能，”易潮解释，黑眸坚定地说，“分数已经拉平了，一分钟，只有我能将分数拉回来，只有我。”

    扬溪首发五位球员都是精英，易潮更是特别的存在，不然为什么会连续两年被评为MVP球员？上半场控球助力队友得分，下半场抢篮板造成对方失球的机会，在这关键的一分钟，田教练比谁都知道易潮不能下场。

    可他看见少年俊秀脸庞上的血渍还没有完全清理干净，甚至眉骨处贴得纱布已经被溢出来的血侵染了鲜红一片，他的心软了又软。

    “没关系，”田教练低头，叹气地拍拍少年的肩，“没关系。”

    输了没关系，扬溪拿得奖够多了，该得的荣誉也都得过了，比起运动员的健康，输赢是最不重要的存在。

    偏偏15岁的少年怀揣着不甘心。

    易潮知道，这是他能进入最强篮高的唯一一次机会。

    他站起身摁住即将上场的替补球员，对教练说，“无论发生什么后果我自己承担。”

    于是，他顶着其他球员讶然的目光双手叉腰上了场，观众席传来惊呼。

    “能行么？”队长担忧地紧皱眉，“阿潮，真的不要逞强。”

    “行的，”易潮朝他们露出安抚性地笑，牵动的伤口有些疼，“没事儿。”

    只需要一分钟。

    再给他一分钟！

    受伤的易潮上场似乎给了扬溪其他队员不少鼓气，他们手臂搭肩微微压腰，沉着地吼了声加油。他们持球进攻，球场上连同观众席都屏住了呼吸。

    时间撵人，武尚没想到那位受伤的球员还会坚持上场，最后一分钟两队都打出了豁出命的气势，扬溪控卫盯准卡位，背传给了易潮，就当武尚又使出全场紧逼的战术去防他时，他压低身躯，做了假动作起跳，引导对方误以为他要投篮，随即加速连过三人对准篮筐来了一记灌篮！

    分数拉到了80：78。

    武尚快攻回防，时间只有三十秒。

    “呼——”哨声刺耳。

    两队戛然而止动作，只见裁判点着自己的胳膊，“主队5号，打手，客队罚球两次。”

    扬溪5号自责地举手认命，易潮喘了口气，跑过去安慰了下自家队员，人到了紧急时刻，犯规是在所难免的。

    武尚罚球全中，分数又被拉平了。

    20秒。

    由于受伤，也感觉血一在往下流，糊住了视线。

    耳边听不见任何声音。

    这个篮板球没有抢到。

    10秒。

    易潮使出全身力气跑过半场想把那个球给抢回来，但是对方已经做出了标准投篮动作。

    5秒。

    “嘭。”听听，多么美妙的进球声音。

    时间刚好停在了0秒，分数定格在80:82，上帝派发的利剑狠狠插入易潮的身体里，宣布了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