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子糕

    “姨母!”

    见韩国夫人犹有不足,姜栖按了按鼓起的青筋,赶忙出言打断。

    好家伙,她一向觉得比起这些个人,自己身为一棵树,脸上的皮还是要比他们厚上一些的。

    没想到今日一见,竟还有人能叫她诚心诚意地拜服。

    这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一皮更比一皮厚……

    韩国夫人是女皇长姐,虽比不得姜栖尊贵,但身份地位在那,能出言打断她的放眼京城也屈指可数。所以面对这等近乎折辱的冒犯,纵然她心机再过老辣,面上还是浮现出了些许的忿恼。

    好在她很快便收了回去。

    “夫人。”姜栖没理会韩国夫人的面色,只由着性子继续道。“这几日我其实一直都有个疑问。”

    “所谓品竹宴,不就是士林学子争名逐利大放异彩之地么?既是争名,那何以要讲求什么平衡之术?谁要求名抑或妄攀青云,上台比试便是。又想着沾先贤的光多领一筹又想不费力气让名家退位让贤?”

    姜栖仰起头,睥睨自傲的目光环视四周,将隐在人群之中那些窥视嫉恨的面容映在眼底。

    “我瞧诸位也不是什么龙章凤姿之辈,人不见得多俊怎么还总想美事?”

    “若要公平,一开始就该由祭酒随机分配学生士子,没来由赛前任由其拉帮结派,赛中却又吵嚷实力不均。总不能规则利于自己就叫公平公正,不利自己又变成偏袒不公。”

    “我朝官吏,向来是要能上达圣听下承子民的良才,不是只会闷在屋中读死书的庸才!交际人脉才学胆识,你总得中一个吧?什么都没有,朝廷凭什么要你?或者,你有哪点又值得被人看重?”

    “十九年前,京中有名的混不吝尚敢高喊‘江山代有才人出,我辈登临正少年’,怎么十九年后,京中竟连一个敢与六贤比试的人都站不出?你们啊……真是我见过最差的一届!”

    “说得好!”

    姜栖原本是没想说这等超出之话的,特别是在自己身且不正的时候。可在见识到顺阳母子那离谱之极的嘴脸后,姜栖突然就不想忍了,愤懑几天的心情喷薄而出,待一股脑全骂将出来,脑海里才后知后觉的浮现出三个字:

    她完了。

    自己现在是“待审考察”阶段,一旦再捅出篓子,惹恼了这些个油头粉面,她可就真得回去见阎王了,而且还是两只!

    而显然,此次她的篓子捅得还真不算小。

    品竹宴默许学子士人赛前组队,为得便是结帮搭派,扩大士族影响。

    试想一下,如果你是一寒门子弟,多年埋没不得出头,而此时,一个有着众多臣吏名士的官僚集团向你投来橄榄枝。与他们组队,拜入他门,便有极大概率能在这一举世盛会中崭露头角。这等一步登天的美事,试问谁不想望?

    如今,她大咧咧地就这么当着众多士林勋贵的面,将这一层隐于规则之下的道貌岸然连皮带骨都拆了出来,可想而知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雷霆震怒。

    只是没想到竟有人会在此等情景下声援她……

    姜栖回眸望去,杏眸却逐渐睁大。李典仰天长笑,独臂依旧掩不住一身风华。孔武有力的身姿端得是虎虎生风,不偏不倚刚好替姜栖挡下周围那不怀好意的窥视。

    “好小子,有胆色!是爷我教出的种!”几年不见,李典倒还像以往那般…呃……热情似火。

    只见他大掌一挥,下一瞬便重重拍在了姜栖纤细的腰肢。咚咚作响之声,不知情的看来还以为姜栖作了什么丧尽天良之事,竟引得李典要当场拍死她。

    当此眼花缭乱之际,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将她带进怀里。姜栖连忙接住,依靠着那人才倒回那口气。李典皱起眉,黝黑的面上浮出一丝薄红。

    “怎么跟个娘们似的……”

    他嘟嘟囔囔,姜栖却大翻白眼。

    我难道不是娘们?!睁大你眉毛底下那两颗蛋好好看看,我他母后的到底是不是娘们???

    沉香入畔,姜栖已无暇顾及掌心下的人是稷鸯还是稷鸢。借着李典的威光,往常那些怨气冲天的视线总算是消停了不少。姜栖心里暗爽,暗忖前世人人喊打的祸害也有今日如斯风光,心情愈发畅意。

    只是有的人却总是那么不识眼色。或者说,见不得人好。

    眼见在场腐儒望族皆被李典那个孤拐震慑不敢多言,顺阳心中恨极,以她的定力一时再不能抑制。她冲上前,一把抓住姜栖的衣袍,充血的眼瞪得极大,以姜栖的身位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密布而上的血丝。

    “殿下心思这般澄明,顺阳佩服。可清月公子毕竟是殿下的太傅。若殿下真的坦然,可否当着在场众学子士人的面发誓,今日会上所著诗词绝无假手于人之可能?!”

    姜栖瞠目结舌。

    什么叫以己度人,这便是了。

    “你这混……”

    没等姜栖说话,李典便先反应过来,他长臂一震,金箍般的铁掌便要朝顺阳抓去,可姜栖却眼疾手快,先他一步拦了下来。

    其实姜栖的容貌并不十分锋利,柳眉杏眼,皎洁的面庞还承着两汪盈香的梨涡。平日有花冠压着倒还能显出些许威光,可若盘着双髻,任谁都会将她错认为尚未及笄的总角幼童。

    “顺阳,本宫自认与你也是从小长大的情谊,何以你总是要与本宫过不去?我姜栖自认不算什么良善之辈,可也不是那等两面三刀口蜜腹剑之徒。既话已至此,本宫便也问你一句……”

    姜栖抬眸,飞入云鬓的眉目美的张扬,嫣红的娇唇浅浅勾起,在空中划出一抹惊心动魄的虹光。

    “按照赛前名单,穆家郎君原是我甲字队的学生,怎么开赛期间,他总是弃自己队友于不顾,反倒与你丙字队来往密切?”

    瞟了眼瞬间僵硬的穆时晏,姜栖冷笑一声:“听说棋赛第二轮代表你丙字队出征的宋夭并不十分善于此道。监中考试常常连四十目都走不完便要投子认负。可就是这么一个人,昨日却在稷司业手下饶过百目才认输。我也想问……”

    “究竟是谁家的名师,只靠几天时间,就能将一个不善此技是初学者调教为能与稷鸯对弈相争的高手?”

    “我……”顺阳面色苍白,手下意识地抚上前胸,可耳畔轻微传来的皱褶之声却又叫她陡然收手。

    姜栖轻蔑一笑,目光直视着顺阳再上一步。

    “顺阳能时刻维护品竹宴规则之公正,本宫甚喜。本宫也盼着今日……”

    “你我能来一场公平公正,精彩绝伦的文坛对搏!”

    完蛋了!

    盯着面前发白的绢纸,姜栖用力抠了抠头皮,叹出今日的第八十三口怨气。

    该死的顺阳!

    自己作弊不算,还累及她也不得不放弃此法!

    也不知那天上的金乌是否也瞧人笑话。且看头顶,早前还不见踪影的火团正高悬空中。浩日汤汤,火辣辣指在她身。姜栖面色发白,身子软啪啪地贴在案上。

    结束了,她的人生。

    没想到,她姜栖经历过毒杀、剖腹、砍头、穿心、抹脖儿,有一天竟还能开发出新死法——被人唾死,且还是被狠狠钉在耻辱柱上的那种。

    可以想见,百年之后,她的子民还能想起,大周朝曾出过这么一位太女。

    她身无旁技,行走天下只靠一张嘴。明明是个废物,却还敢指点江山、舌战群儒。

    “唉……”第八十四口。

    就在姜栖破罐破摔,一心期盼那烈阳烧的再旺些,最好把她晒晕过去之时,身旁竖起的扉屏却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叩声。

    姜栖转头看去,对面那人似也察觉到她的目光,小心凑上前嗫嗫嚅嚅地说道:

    “殿…殿下?”

    见姜栖不答,那女子声音更小了。她犹豫片刻,忽而俯下身,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的油纸包,顺着扉屏下方的洞口推了过来。

    “殿下,这是我娘给我带的莲子糕。今儿太阳且毒,殿下身体……”女子似觉此话不妥,急急收声思忖再三,才又开口。

    “今日试题乍看晦涩,实以殿下慧黠,想必不久就能解出。四时花令看似遥远,可殿下若能联系自身,是否顿觉稀松平常?”

    身后脚步渐强,应是监官注意到她们这边的动静。女子赶紧抽身,只似动作太急竟带倒身旁摆设。一派纷乱之中,姜栖起身,当着监官的面打开纸包。方才她就察觉出那女子声音之处的熟悉,只是左想右想就是想不起来。只待糕点入口,熟悉的清苦冲入鼻腔,她才倏然回忆起一副着实不太美丽的画面。

    彼时,她因贪功冒进、不顾将帅反对、执意领兵深入突厥腹地,致使武昌军损失惨重,沈毅父女身陨。

    为平民怨,也为稳定朝纲,女皇终是下了那道旨意,废姜栖为庶人,追究其在庭州之战时犯下的诸般罪责。

    长路漫漫,囚车颠簸。姜栖身负枷锁,已不知在车中跪了几日。

    道路旁挤满了面容震愤的百姓。无数腥污朝她砸来,掩盖住她满身的血污,以及胸口溃烂的那道伤痕。

    她不恐惧,也不害怕。便如她并不知晓沈清为何要替她挡下一击,也如此时此地,那些对她高声咒骂的百姓为何对自己义愤填膺,直到——

    先是一只过于肥硕的手,然后是气喘如牛的呼声。姜栖抬起头,从杂乱无章的发间,她看见了一双眸子。

    那双眸皎洁明亮,宛如长乐宫永不西沉的明月。只可惜那女子身量过宽,以至那双明眸被脸颊上的肥硕遮掩,便如云卷遮蔽着的月轮。

    “殿下!”

    人群纷乱,无数正义之士等着将肚中污言砸在姜栖身上。可那女子却坚持挡在囚车外。她颤颤巍巍,勉力控制着身形,伸入囚笼的手却始终举得笔直。

    清苦的香气飘然而过,姜栖怔愣一瞬,腹中竟久违地传来了叫声。女子见状,又往里抻了抻手。

    “殿下!”女子紧贴着囚笼朝她高喊。“殿下别怕!陛下定会查清事实还您公道的!您不是…三娘知道您不是坏人……啊!”

    没待女子说完,愤怒的人群便已将她拉离了囚车。民众的情绪总是那么简单且又盲从。周朝太女贪生怕死,致使十八万武昌军全军覆没、沈毅沈清双双战死。如今,突厥铁骑连破七城,枪尖直逼长安,民众的惶恐惊惧无处纾解,姜栖自然便是那个最好的人选。而这女子竟敢在此时为姜栖说话,这无异于是在烧的滚烫的油锅里泼一盆水,可以想见她的下场会是怎样。

    姜栖扒在囚栏,眼睁睁看着那个女子被推倒在地,香甜的软糕碾碎成泥,整洁的裙摆被人肆意践踏。姜栖拼命拍打着囚栏,嘴里发出阵阵呜咽。连日来未进米水的她嗓子早已干裂,丝丝猩甜溢上舌尖,可她却恍然不知,只是一味扯着喉咙发出无谓的哀鸣。

    从庭州到长安,一百二十八个时辰,十余天,她亲眼看着那道臂长的伤疤从腐烂到溃败,在此期间,从没有一个人在意过她的伤口,哪怕她自己。

    可不知怎的,当且在这个时刻,她却撕扯前胸前褴褛的囚服,露出狰狞可怖的伤口,嘶吼着想要引起众人的注意,丝毫没有发觉那连带被她抓下的腐肉。

    好疼!

    原来做一个人,竟会如此疼。

    囚车外,风过无垠,霞光万里。可囚车内姜栖却仿佛回到了成人之前:

    困于方圆,不识生死。

新书推荐: 和宿敌一起回到过去后 我心向月 救命,被困在跑团游戏了! 贵族学院里的镶边炮灰[gb] 在诡异小区当保安[废土] 年纪轻轻就做了师祖奶奶 老李家的第七个女儿 v我50,聆听复仇计划 剑道第一,我拿定了 他说他来报恩(女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