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

    《落日狂奔》文/低云

    2024.7.14

    后来,方乘雪每看一次日落,就会想起她拉着谢行一从生日宴出逃那天。

    事实上,那是一个无聊透顶的生日宴。宴会大厅里的人打扮得体,谈吐优雅,讲着离方乘雪这个年纪太过遥远的大人话。

    像相亲角,像生意场,唯独不像生日宴。

    据方韶华女士所说,宴会的主角是一个和方乘雪年纪相仿的男生,对方父亲与方韶华女士有着生意上的牵扯。

    男生刚从国外回来,要上的学校恰好是方乘雪所在的市一中,男生父亲便提议让两个人互相认识一下,说是人生地不熟,需要人带。

    哦,那个男生叫谢行一,知行合一,很好记的名字。

    本来是想和谢行一打个照面就走的,不过这位大明星可能档期比较满,迟迟未来,于是方乘雪便跟着方韶华女士和一些生意伙伴在大厅闲聊。

    聊天流程多半都是方韶华先把方乘雪给别人介绍一通,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们之后聊的东西方乘雪都听不大懂也不怎么感兴趣,她在一旁憋得慌,决定去露天阳台透口气。

    露天阳台与宴会厅大相径庭,一扫方才的沉闷无聊,远远望去,视线范围内是波光粼粼的江面,倒印着落日余晖,金灿灿的阳光仿佛要趁夜幕降临前在江面上跳一曲美妙的华尔兹。

    再稍稍把视线移到江边岸上,有人在悠悠散步,有人在慢慢夜骑,也有车辆缓缓驶过,他们无一不为这一天中美好而重大的时刻——“日落”而停留片刻。

    方乘雪想,要是宋栀和池翊在就好了,他们或许会在江边一起谈笑,打闹和奔跑。

    三个人的友谊很拥挤方乘雪是知道的,但她没想到会如此拥挤,从上学期开始,宋栀和池翊两个人恨不得一天二十五个小时都黏在一起。

    方乘雪严重怀疑他们两个谈了,但他们俩坚决不承认,声称只是互相督促学习。

    鬼才信!

    放空期间,她不由得思考一个几乎所有人青春期都会思考的问题:心动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是具象化的心脏噗噗直跳,还是抽象意义上的灵魂被击中?她不知道,因为这两者她都未曾体会过。

    暖暖的江风逐渐蔓延到露天阳台上,方乘雪闭着眼感受晚风从自己的皮肤上流走。

    再睁眼时,旁边不知怎么突然多了个人,此刻正目不斜视看着远处天空中火红的“跳水运动员”。

    夕阳泼洒在挺括的黑色西装上,衬出他颀长的身形,头发是亮眼的金黄色,侧面看去,眉骨英挺,鼻梁也恰到好处的挺拔,让整张脸看上去更加深邃立体。

    他眼神黯淡,似乎情绪低沉,方乘雪忽然觉得他很像一天中看了四十四次日落的小王子,那天小王子或许就像现在的他这样难过。

    方乘雪自以为他应该和自己的处境差不多,于是忍不住慢慢靠近,和他说话:“你是不是也觉得好无聊?”

    对方意识到方乘雪的靠近,似乎还是在和自己说话,侧过头来看着她,愣了半晌才开口:“嗯。”

    “我也觉得,谢行一架子还挺大,让这么多人等着。”

    眼前的人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万一他临时有事还在赶来路上呢?”

    方乘雪并不听由他辩驳:“你是他朋友?少帮他开脱,你不也等得不耐烦了?再说了,有什么事情比过生日还重要?”

    “生日有什么好过的?”他往身后宴会厅里睨了一眼,“像这样?”

    这样是哪样,方乘雪很清楚,在这场宴会中,可能有人恰好碰到合适的合作对象,也可能有人结识了几条重要的人脉,但对于一个十七岁的生日宴主角来说,这肯定不是他想要的。

    “确实很没意思,”方乘雪灵光一闪,“要不我们偷偷逃走吧?”

    对视间方乘雪才发现,他的眼睛是好看的琥珀色,睫毛长而浓密,就在光影流转间,他的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话是不经过大脑的,动作也是不加思考的。

    方乘雪的人生格言是:犹豫就会败北!

    所以一般她想到什么,头脑一热就直接去做了,不计后果,也不论得失。这样做的好处是很少会为过去的事而遗憾,而坏处便是有可能会因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方乘雪一边往后面宴会厅看,确认方韶华女士暂时并没有注意到这边,一边拉起他的右手手腕:“跟我走。”

    离开宴会的必经之路是宴会厅大门,尽管动作已经很小心,奈何方韶华女士视力实在太好,就在他们离大门不到三米的距离时,突然被叫住了:“乘雪,你去哪里?”

    后背倏地一凉,她心道糟糕,手抓得更紧了,拉着他一路狂奔。

    还好她今天穿的是中长裙,裙尾只到小腿,奔跑时并不觉得累赘。

    他们任由狂妄的风与身体纠缠,耳边已听不清车流声与人声,全是风声,呼吸甚至不能自主,无边的江面,无尽的落日下,只剩他们。

    方乘雪有一种错觉,他们像是在私奔。

    不知跑了多久,最终停在了他们刚才在露天阳台上所看到的江边岸上,两个人贪婪地呼吸着夏天傍晚独有的舒适空气,似有淡淡花香夹杂其中。天边的云被红彤彤的太阳上了色,烧得正盛。

    站定许久后方乘雪才发现,自己还抓着他的手腕,迅速松了开来,由于奔跑时的摩擦还有对力度的把控不到位,他的手腕多了一圈明显的红色痕迹。

    “我们跑出来然后呢?去哪?”他问。

    一辆大卡车驶过,发出澎湃的声浪,掩住了他的声音。

    方乘雪两手做出喇叭的形状放在嘴边,想要把声音最大化,朝着江面喊道:“你大点声我听不见!”

    他也学着方乘雪的样子喊道:“我们现在去哪里?”

    方乘雪没想到他会跟着她大喊大叫,笑得很开心:“没想好!”

    他不说话了,或许是无言以对。

    大卡车往远处驶去,噪音也远远离去,方乘雪音量恢复正常,语调趋于平直,但语气还算轻快:“看落日吧,落日是结束一整天的重要仪式,是非常珍贵的时刻。”

    “落日不是每天都有么?有什么珍贵的?”

    “每一天的落日都不一样,今天的你难道还和昨天的你一样吗?”

    他又不说话了,不过方乘雪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可能别人本身就不爱说话,性格使然,也可能只是正在享受眼前这场盛大的仪式。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看太阳渐渐湮没在江水之中,直到最后一抹光亮消失。但天空还没有完全变黑,而是一片静谧的深蓝色,整个世界好像都安静下来。

    方乘雪忽然开口:“对了,我叫方乘雪,乘风破浪的乘,雪花的雪,光顾着拉你出来,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呢?”

    “谢行一。”他语气很平静。

    “谢什么?”

    方乘雪不是没有听清楚,她耳朵好得很,每次英语听力都能拿满分那种,她只是觉得有些不敢相信。

    “谢行一。”

    他说第二遍时,方乘雪才终于接受这个回答:“所以,我带你,逃了,你自己的生日宴?”

    谢行一眉梢轻挑,不置可否。

    “你怎么不早说?”刚才大厅里那么多人都看到她带着谢行一离开,这下真不知道回家该怎么和方韶华女士解释了。

    谢行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也没问啊。”

    方乘雪仔细回忆整个出逃的全过程,似乎确实没有留给谢行一什么选择的余地。

    她试探性问道:“那现在怎么办?里面那么多人还在等着你呢,要不你现在回去?”

    “本来就去迟了,现在回去可能会被我爸打。”谢行一一脸正经。

    方乘雪差一点就被他唬住了,假装关切:“是吗?这么严重呢?那要不要我回去和谢叔叔说是我绑架的你?如果你不跟我走的话,我就炸了整个宴会厅,你是为了拯救大家才跟我一起出来的。”

    谢行一憋不住笑,眉眼弯弯,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你能不能找个像样点的理由?”

    方乘雪没理硬占:“这个理由有什么不好的?还体现了你舍己为人、无私奉献的精神呢。”

    两人相视一眼,笑得更高兴。

    方乘雪试探性问道:“那要不我们不回去了?”

    “不回去,能去哪里呢?”谢行一若有所思。

    方乘雪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我知道去哪里了!”

    她倒退着走了两大步,和谢行一隔了一段距离,朝他喊:“你跟我来!”

    “去哪?”

    方乘雪转过身背对着他,故作神秘道:“来了你就知道了!”

    她带着谢行一走了十几分钟,来到一个草坪上。

    那里搭建了一个小型的音乐舞台,周围围绕着一些便携桌椅板凳,再外围一圈支着几个简易帐篷。

    许多人围坐在一起,一边听着台上轻松明快的乐队表演,一边嬉笑打闹。

    到处都挂着暖黄色的小灯,将这一片照得亮堂堂的,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微笑,一派放松惬意的氛围。

    像是这林立高楼间的世外桃源。

    谢行一被她带去其中一张小桌旁坐下。

    服务员迅速上前递酒水单给他们。

    方乘雪熟练接过:“你喝什么?”

    “都行。”

    “那要两杯可乐。”

    服务员走后,她问:“这里氛围是不是好多了?”

    谢行一往周围扫了一圈:“嗯,很有烟火气。”

    “生日嘛,在这样的地方才多少像点话,刚刚那算什么?招标现场?”

    谢行一被她逗乐:“你怎么知道今天这里还有个音乐会?”

    正巧可乐也被端了过来。她喝了口可乐道:“这里每周末都有音乐会,我平时也会和朋友一起来玩儿。”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她突然站起身来:“你等我一下。”

    谢行一以为她去上厕所了,便老老实实看台上的乐队表演。

    音乐很燃,乐队也很能带动气氛,时不时会和观众互动,主唱的最后一个高音引得所有人跟着尖叫。

    一曲结束,乐队成员们突然下台,在说些什么,台下观众们也隐隐约约发出一些疑惑的声音。

    大约两分钟以后,乐队成员重新回到台上,但和他们一起上台的还有一个女生。

    女生嗓音清甜:“不好意思打断一下大家。今天是我朋友的生日,我想唱一首歌送给他,希望他往后每一天都能开心、快乐。”

    音乐前奏响起渐渐响起,不是生日快乐歌,但却是一首很多人都耳熟能详的歌——朴树的《New Boy》

    她嗓音甜腻,音色极佳,唱得很好听。

    从第一句就开始有人跟唱了,越来越多,直到副歌,几乎是所有人都在跟唱——

    穿新衣吧剪新发型呀

    轻松一下WINDOWS98

    打扮漂亮

    18岁是天堂

    我们的生活甜得像糖

    ……

    OH MY INTERNATIONAL COOL PLAY BOY

    直至最后一句歌词唱完,她清了清嗓音:“谢行一,祝你生日快乐!”

    而后,观众们似是被这首歌点燃,欢呼起来,四周是此起彼伏的“生日快乐”。

    舞台上的灯要亮些,暖黄色灯光照在她纯白的连衣裙上,他看着她,笑得很甜,左脸颊有个好看的酒窝。

    方乘雪从舞台上下来,回到原位,因为唱得有点累,这次喝了一大口可乐。

    “谢谢你。”谢行一说。

    “心情好点了吗?”

    谢行一点点头:“好点了。”

    话刚落地,突然间一朵烟花在空中炸开来,前面的观众们齐齐看向夜空,谢行一也下意识抬头。

    “好看吗?”方乘雪并不意外地问。

    他错愕地转头看向旁边的方乘雪,方乘雪对他甜甜一笑,默认了他心中的猜想,指了指空中:“看我干什么,看那儿!”

    谢行一唇角勾起弧度,又看向夜空中盛放的花朵。

    怎么会不难忘呢?

    落日,晚风,音乐和烟火。

    趁烟火还在继续,方乘雪用余光偷偷看他,金色的头发在风中吹拂晃动着,琥珀色眼睛发着亮光,烟火在他眼眸中流转。

    这是十六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像汹涌翻滚的海浪剧烈拍打礁石,像岩浆迅速上涌至火山口喷溅,像被电击,又像被雷劈。

    总之,她深刻地感受到心里的那场地震正在不断加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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