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录

    永康二年,清明,倒春寒。

    帝京昨夜刚经历过一场稀薄的冻雨,地面微湿了薄薄一层,整个笼罩在阴冷的寒气中。

    天还未大亮,达官显贵尚在睡梦中安眠,地处偏僻的北司圜却早已苏醒。

    吱呀作响的车轱辘打破了清晨的寂静,佝偻腰背的老粪夫正推着旧板车,缓慢穿行过泥泞小道,挨家挨户收集夜香。

    路过一处不起眼的茅草屋时,他拍打了两下门。

    没听到动静,咕哝了两句便往下一家走去。

    屋里,伏案休息的柳齐欢被这声音吵醒。

    她瘦削的肩膀动了动,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缓缓睁开血丝遍布的双目,却又被窗楞漏进来的明亮刺得涩疼流泪,闭眼缓了几许方复适应。

    一双眼瞳乌黑而茫然,刚从梦魇的泥沼里拔出来的意识并不分明,尚且分不清现实与混沌。

    她抬手摸向自己的头脸。

    发带,圆髻,男子装扮的束发,没有珠钗绒花。

    身上衣料还是叠着补丁的蓝色粗织麻布,不似梦中华服锦绣。

    柳齐欢支起上半身环顾四周,依然处于北司圜的破茅屋,身旁并没有满地鲜血,也没有可怖的尸体。

    待她看清自己的处境,才反应过来是又做了噩梦。

    眼中的惊惧些微褪下去几分,柳齐欢抬手按住心跳有些急促的胸口。

    她刚想深呼吸一口平复那处的不适,反被寒凉的晨气刺激得咳嗽起来。

    声声冲破胸腔,仿佛用刀片刮擦过气管,口中弥漫着好似锈蚀的味道。

    柳齐欢轻捶着胸口止咳,恰在此时,屋门“咚咚”敲响,外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齐欢哥哥,你在家吗?”

    她听出了是谁,强压着咳嗽忙应了一声,边揉着因趴了几个时辰而酸痛不已的肩膀,边起身走到门前,撤下门上自制的锁扣。

    柳齐欢一如往日先拉开条门缝,压低声线询问:“……是鸿儿?”

    “是我!”

    门口站着的半大少年精神十足地跟她打招呼,身量不过十岁出头的模样,瘦骨嶙峋,衣衫破烂,补丁叠着补丁。

    一张脏兮兮的小脸瘦得两腮都凹陷进去,显得一双乌黑的眼瞳格外大,正咧着嘴笑:“能进去吗?”

    柳齐欢见只有他一人,放心地拉开门,对方搓搓冻僵的双手进了屋。

    陋室老旧透风,就算关门闭窗也与外面差不多的温度,阴冷冷的。室内陈设十分简朴,几乎一览无余。

    齐鸿的视线先落在对面窗前的桌案,上面摆放的油灯早已经烧干,陶碗里的墨汁紧巴巴地凝固在碗壁,一旁放着张状纸,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哥,你是不是又写了一宿的诉状啊,风寒还没好利索呢,咋就……哎,怎么还是杨大娘告陈家公子打死人的那份?她又出不起钱,你还费那个心做什么?”

    他说着,拎起桌上的状纸,横看竖看。

    上面的有些字,齐欢哥哥曾经教过的,他能认得,但大多数字还是认不得,念起来文绉绉的也不解意思。

    “杨大娘寡居可怜,儿子又遭逢不测,咱们邻里街坊的,想着能帮就帮帮了。”柳齐欢把昨晚特意留出来的两个窝头放进锅里,又往快要熄灭的灶膛里添了把柴,“一大早来就是问这个么,吃饭了没有?”

    “没吃呢!我就是觉得你是白替他们写,谁愿意帮咱们贱民申冤啊?而且你自己都病着呢,还要操心这些个……”

    齐鸿嘟嘟囔囔,把看不明白的状纸放回案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喏,我带了这个给你呢。”

    她低头一看,只见对方皲裂的小手捧着泛黄的桑皮纸。里面躺着几样药材,都是治疗风寒体弱一类。

    零零碎碎的一把,明显不足药方称。

    看清是何物后,柳齐欢问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捡来的。”

    “捡?鸿儿你莫要跟我撒谎。”她虽然表情温和,神情却郑重,“药材贵重稀缺,咱们圜里又没有医馆大夫,你也无银钱,哪里可以捡得?”

    齐鸿把药包塞她手里,解释道:“哎呀,就是从咱们贱民所后门街上那个药堂嘛!昨个儿我翻出围墙去,见堂子里的学徒把晒得一些剩碎的药材都挑拣出来扔了,我瞧着怪可惜就捡回来了。想着正好你会分辨药材,说不定能用得上的!”

    见柳齐欢没反应,他忙又补充:“真是捡的!自从跟了你,我就不干那偷鸡摸狗的事儿了!”

    先前他是游荡在北司圜的贱民孤儿,无父无母主要靠偷窃为生。因为没名字,所以周围人都管他叫没娘的野狗。

    有一回饿急了偷到侍卫房里,不慎被抓了现形,差点没打死,得亏被面前人给救了,才侥幸活下来。

    他心里记着救命的恩情,相熟以后,发现对方识文断字,就缠着给起了名字,又自行决定随了“齐”的姓氏认作哥哥,直到现在。

    “我齐鸿对天发誓,要是偷来的就变成赖皮狗,你就信我嘛!”

    柳齐欢本担心他又行偷盗,但见其信誓旦旦,又检查药包里确实有些细小石子,思忖着点了下头:

    “既然你如此说,我便信你。”

    齐鸿立马眉开眼笑:“那咱们挑挑里面有没有能治你病的药!刚我在外头就听见你又咳嗽,可别是加重了!”

    “不着急。”她把热好的窝头与咸菜摆上矮桌,拉过对方坐下,“先吃点东西垫垫吧。”

    齐鸿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也不客气,拿起窝头就着咸菜就大口啃起来。

    见其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柳齐欢摸了摸他的脑袋:“慢点,别噎着,又多久没吃饭了?”

    “也就两天!”齐鸿满不在乎地边吃边说,“本来翻墙出去是想着弄个活计糊口,可外面人一听我是从贱民所里出来的,就都不要我!回来好不容易碰到个帮人搬东西的活,他们又嫌弃我力气小……大哥你也吃啊!”

    他囫囵说着,见身旁人只是听着,也不动筷,便把盘子往她面前推了推。

    “我不饿,你吃吧。”柳齐欢提起茶壶倒了两碗水,“你跟外面的人说是从这里出去的,他们没抓你么?”

    “没抓到,我跑得可快了!”

    “这两日看守松懈吗?”

    “是较往常松点,好像说帝京最近命案多,所以抽调了不少人手。”

    “命案?”她停住了喝水的动作,注视着对方,“仔细讲讲。”

    齐鸿咽下嘴里的饭菜,想了想道:“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听说有些流窜作案的外地人趁着前阵子上元节混进了城里,劫财杀人,闹出过两三起事了……不过跟咱们没关系,谁会来又穷又乱的贱民所抢钱啊?”

    “大哥你问看守,是不是想出所啊?我跟你说,等再过半个时辰,侍卫们会换班,等那时候从东侧门偷溜出去就成!”

    “嗯,我今日确实有点私事要办。”

    见他吃光了窝头咸菜,柳齐欢将桌案上的状纸折了三叠,递给他:“还得再多麻烦你跑趟腿,把这状子给杨大娘过目,告诉她若是有什么问题我再修改。”

    齐鸿擦了把嘴,接过状纸妥帖地收进怀里,拍拍胸脯道:“交给我就放心吧,我这就先拿去给杨大娘瞧瞧。”

    送走他后,柳齐欢便也收拾一番出了门,沿着小路往东边去。

    北司圜占地不到三百亩,主道只有一条,横贯南北。

    这里本是一处牢狱,被改造成圈禁围场后,便成了最低等人的聚集地,用作劳教。因居民基本都是贱籍,故而又称“贱民所”。

    寻常日子这里是禁止随意进出的,就算逢元月清明,凡要出入也都需报备。柳齐欢要去的地方特殊,清楚侍卫根本不会批准,所以只能做此法。

    步行来到东侧门,果然如齐鸿所说正在换班。

    她赶紧趁着没人注意的空隙悄悄离开北司圜,直往午门方向去。

    两处距离不算远,她走了不多时,远远望见灰白色的石柱塔尖,不禁加快了脚步。

    抵达午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高耸的黑色花岗岩石碑。

    石碑高约十余丈,宽约八余丈,孤零零地矗立着,如一堵巍峨的巨墙般遮天蔽日地挡在午门的正南方,任风吹日晒。

    其对面则是专门行刑的法场,四四方方的大理石台子,两侧树立着是四幢灰白色的盘纹石柱。地面残留着片片红得发黑的痕迹,是经年累月洗不掉的人血。

    一南一北,凡是判处了死刑的罪犯,在临死前都会面向黑色石碑低下头颅,忏悔其罪。

    ——这是大梁王朝用以警醒世人告诫百官的《罪臣录碑》,也是遭万民唾骂的“耻辱柱”。

    最上面一排篆刻的是名姓,有数十之多,大都曾封官拜相,下方记录的则是他们所犯的累累罪行以及凄惨的最终下场。

    柳齐欢静静地立在台阶下,抬起头仰望面前的石碑。

    春寒料峭,破旧的衣衫单薄,裹着湿意的风吹透了身子,冷得麻木,可她却像是毫无所觉。

    目光一行一行地从右及左缓慢划过碑面,最终凝固在中间的那个名字,久久停留。

    柳稷安。

    黑底白字,在阴云密布的昏暗苍穹下显得格外冰冷不祥。

    深深凹陷的痕迹仿佛是以怨恨作刀硬生生刻下,无法抹除,永世不得翻身。

    记得母亲曾说,社稷为安,天下齐欢,这是父亲当年给他们两个起名时的期盼。

    后来兄长承恩入仕,官至正五品内阁大学士,也始终谨记教诲奉行忠廉为官的原则,从未行差踏错。

    可如今,柳稷安却被扣上奸佞的罪名,钉在“耻辱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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