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后方的声音,柳齐欢回过头。
“问题解决了,你的嫌疑也已经洗清了,还跟来做什么?”
公堂之上,碍于审案缘由,她尚且能容忍对方的所作所为,暂时将先前的过节搁置一边。
现在案子结束了,她浑身酸痛,精神也疲惫不堪,便懒得再与对方虚与委蛇,语气有些生硬。
傅常懿微笑道:“我也要去贱民所,不如同行?”
“不必。”
被拒绝后,傅常懿尴尬地摸了下鼻子,再度迈步跟上。
“咳,那什么,多谢帮忙,没想到你还挺厉害的。”
“……”
她没有回应。一旁的齐鸿瞪着乌黑的瞳仁,时不时地瞟向傅常懿。
他面露疑惑,不理解对方怎么改了脾性,竟然好声好气地跟他们道谢。
但是,柳齐欢不搭理,他也不作声。
三人顺着京河临岸前行,不远处碧色的湖水盛着赤红的落日,水面波光粼粼。
清凉的晚风吹拂岸边抽芽的新柳,将沿岸货郎商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送远。
傅常懿背着手,走在柳齐欢身侧。
瞧着旁边人没有情绪的侧脸,思索了片刻,又道:“……之前采石场那事是误会,多有得罪,别放在心上。”
她还是不说话。
他抿了抿唇,伸手到对方面前晃晃:“能听见我说话吧?”
柳齐欢目不斜视,连一个眼神也没甩给他。
傅常懿见此,失去了耐心,跨步向前,拦住了对方的去路。
“本公子都道歉致谢了,你还想怎么样?摆出这副倨傲的样子给谁看?”
柳齐欢顿住步子,漂亮的桃花眼像是淬了冰,淡漠地注视着他。
后臀火辣辣的刺痛令她心烦,这人还不懂看人脸色,仍然胡搅蛮缠。
她决定把话说清楚。
“我没有想怎么样。就你刚才说的,第一,我没有要求你谢我,第二,也没有要求你向我道歉。说白了,我并不是为了帮你,只是希望真正的凶犯能够落网。况且,杨家的案子你也算帮了我。现在咱们之间两不相欠,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麻烦请让开。”
她一通话完全没给傅常懿插嘴的余地,说完,便推开了对方。
傅常懿站在原地,被说得有点懵,咀嚼了半天,才把柳齐欢话里的意思咀嚼明白。
合着从头到尾就是利用自己?
现在用完了,就只想赶快撇清关系?
傅常懿意识到这点,一股无名火起。
亏他还欣赏对方的才干,感念其帮助,难得主动示好一回。这贱民不领情就算了,竟然如此看不上自己?
他感觉自己的脸面就像是被对方扯下来,丢到地上踩了两脚。
自尊心受挫的傅常懿愤然转身,望着对方疏离远去的背影,快步追上去。
他用力一把拽住柳齐欢的胳膊,逼迫她转向自己,直接将对方瘦削的小身板拉扯地踉跄了几步。
“你不过是个贱民,也配……”
还没等他说完,面前人好似一片迎风的薄软柳叶,随着他的拖拽,飘落下来。
傅常懿一愣,连忙张开手臂险险扶住她的双肩。
这是他第二次触碰这具躯体,只不过这一次没有立马推开他,因为她晕倒了。
齐鸿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脸色一白,惊慌地摇动她:“齐欢哥哥,你怎么了!”
傅常懿试探了下柳齐欢的鼻息,抬头拍了齐鸿的脑瓜一下。
“别摇了,他是发烧晕过去了。你去雇辆马车或者轿子过来!”
“我,我没钱……”
“刚才的金子你没捡?”傅常懿信手拽下腰带上挂着的荷包,丢给他,“随便花,找辆最好的来!”
齐鸿这才想起来自己捡了金豆子的事,忙应了声,抓起钱袋,一溜儿小跑去叫马车。
傅常懿环顾四周,他俩正处于官道中央,于是打横抱起了柳齐欢,踱步到临近河岸的歇脚长亭。
他本想将人置放在石制长廊平躺,可又想起对方身下有伤。
因此,他落座石凳,岔开了两条腿,让怀里的人能够侧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受伤的部位正好可以落在他双腿之间。
这样的姿势,仿佛哥哥怀抱着年少的兄弟在湖边歇息。
傅常懿坐下后,顿感临河风凉。他拢了拢外披的鹤氅,分出半边覆盖住怀中人。
柳齐欢脑袋无力地耷拉着,无知无觉,几根碎发垂落下来,扫在傅常懿的颈侧,有点痒。
她漂亮的眼睛紧闭着,脸颊因发热而泛红。薄粉色的嘴唇干得起了皮,比上次在茅屋里见的样子,更多添了病态。
隔着鹤氅的薄绒,傅常懿的手掌轻搭在她的腰间,只觉腰部纤细非常,瘦得可怜。
又是笞伤,又是发热,还强撑着这副弱小的身子跟贪官罪犯周旋,替贱民打官司。
这家伙,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么?
他端详着对方秀气的面孔,沉睡时的表情倒是柔和了许多,没有醒着的时候那么冷酷锐利。
有点像宫里那群不男不女的小太监,也有点像都御史家老二豢养的伶人,只不过没有那股庸脂俗粉的谄媚气。
更像是一杆笔直难折的青竹。
傅常懿嗅到对方身上淡淡的药香与血腥味,并不算好闻,却扰动着内心深处,慢慢滋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就像是一只猫儿趴在他的心口,用毛茸茸的尾巴轻轻扫过,痒痒麻麻的,想抓挠却抓挠不到。
原本涌起的怒气就像是戳破的皮口袋,早跑了个干净。
齐鸿与车夫牵着马车奔跑而来时,就见傅常懿抱着昏迷的柳齐欢,坐靠在路歇亭下。
他的目光出神地望着廊下绿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到马鸣声后,转过头。
“过来搭把手。”
齐鸿雇来的马车还算合适,能够容纳三四个人,车厢内铺着一层薄薄的毛毯。
傅常懿将柳齐欢直接放在毯子上,保持侧卧的姿势。
齐鸿掀开帘子钻进来,双手捧着荷包递给他,怯生生道:“一共花了五两银子,剩下的银两都没动……”
傅常懿把银两从荷包里倒出来,丢给他:“赏你了。”
“真,真的吗?”
齐鸿捧住银子,满脸惊喜,望着对方的目光亮晶晶的,一扫先前的敌意。
傅常懿心道果然是个好对付的贪财小鬼,嘴角一歪:“自然当真,你觉得本公子缺这点钱么?”
“不缺不缺!”
齐鸿立刻将银子藏进怀里,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嘴甜道:“常公子英俊非凡,又慷慨大方,一看就是经常周急济贫的大善人!”
傅常懿被这马屁拍得失笑:“奉承话还一套一套的,臭小子教你的?”
“没,他只教过我识字,我是偷听那折子戏学来的!”
“哦,那你还挺聪明。这会儿觉不觉得我是坏人了?”
齐鸿不好意思道:“上次是我的错,偷了你的玉佩,才招惹后面那一堆事。可我刚才看你不计前嫌地关心照顾我哥,又抓贪官又洒金豆子给大家,你应该,不,一定是个好人!”
”听到“好人”这个词,傅常懿不屑地冷笑:“要不是看在这小子帮了我的份上,本公子才懒得管他死活。可惜你兄长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见得领情呢!”
“懿大哥,其实齐欢性情很温柔,待人也极和善的,是你误会他了。”
所谓吃人最短,拿人手软。齐鸿收了赏银后,态度直接大拐弯,当即改了口,大哥长大哥短的称呼起来。
“有吗?刚刚我纡尊降贵地道谢道歉,他还摆那个高傲的臭脸呢!”
傅常懿说完,顿了顿,又像是叹气道:“说实话,经过此番公堂审案,本公子也看清楚了。之前对你二人的品行有所误解,你兄长是个可交之友。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吾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我有心报答救命之恩,齐欢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傅常懿故意这么说,实则偷瞄齐鸿的反应。
他心知污蔑杀人的案情还未水落石出,十分有可能牵扯内廷投毒一案。大理寺未必能查出真凶,毕竟下毒者都爬到宫里了,谁知道三司六部有没有安插内鬼。
正巧碰上齐欢这么个人,背景干净,胆大心细,又有追查此案的意图,不如趁此机会结交拉拢,以便日后助自己查明幕后主使,解决枕畔悬着的杀刃。
齐鸿到底年纪尚轻,看不透傅常懿的心思,见对方如此真诚,便道:“常大哥,你若真有意与我哥交朋友,其实也不难。”
“吾确实乃真心结交,若能得挚友如此,愿结拜为兄弟,荣辱与共!”
傅常懿搜肠刮肚,把以前背着太傅偷看江湖话本子的词儿都拿来顶上,表示自己“真心诚意”。
齐鸿点头道:“其实吧,齐欢他吃软不吃硬。你要是说话好听点,委婉点,再把纨绔子弟颐指气使的派头藏一藏,他指定不会这么对你的。”
“而且,他也是因为杨家那个案子,所以才特别讨厌仗势欺人的家伙。”
傅常懿眉头一挑:“我仗势欺人?”
“咳,倒也没那么过分……”
齐鸿怕惹他不高兴,忙找补了句。万一对方一生气把银两金豆子都给要回去,那就亏大了。
“……不过,真就这么简单?”傅常懿有些出乎意料。
“你要是不信,那我跟你讲讲……”
齐鸿将如何认识柳齐欢,她在贱民所又如何恤老怜贫的事简要告诉了他。
马车行驶在平坦宽敞的官道上,銮铃轻敲,稳稳当当,很快抵达了北司圜。
孙德升早已带着周太医,站在北司圜大门前,安静地垂首等候。
马车缓缓停住,一名府卫军上前,跪趴在马车旁,充当台阶。另有两名暗卫一左一右撩开车帘。
傅常懿让齐鸿先下去,自己则用鹤氅裹住昏睡中的柳齐欢,将人扛在肩头,踩着府卫军的后背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