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馥走出居住楼的时候天色已经阴暗了,虽然还没有全黑,但天空已经是暗了几度的雾霾蓝。
小巷连接着的水泥路上已经亮起了路灯,老旧的路灯,昏沉的光线照亮了晚归年轻人回家的方向,和饭后陪着家里小孩子散步的爷爷奶奶脸上慈祥的微笑。
程馥没有走光线相对比较充足的大路,而是选择避开邻里街坊互相眼熟的邻居,一个人在昏暗的小巷来回穿梭。
黑暗的视野没有影响他前进的速度,反而催促着,让他加快了脚步。
无所谓黑暗,即使闭着眼睛他也知道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这条路他已经在黑暗中独自走了无数次。
大概十分钟左右,程馥从一家五金店和一家大排档中间的空道走了出来,脚下旁边就是一条黑色的,浅浅的水渠,连着一旁的大排档,水渠里的液体的表面上倒映着大排档屋檐彩色招牌的边角,走在这里,空气中大排档后厨爆炒食物的滋啦响声和带着起酥油香味的湿热空气。
终于走上了大道,程馥的脚下的速度不减反增,小心避开街上嗡鸣着驶过的摩托和摆在路边未上锁的自行车,还有说着松城土话三三两两路过的,刚下班结伴来吃饭的工人和他们经过后带起的扑面而来的呛人的香烟味。
程馥左拐走在这条吵闹着的马路上,走了没多久,拐进一条略宽些的巷子里,这条巷子里是于附近马路上格格不入的安静,只有晚间新闻播报或动画片的声音和孩子打闹大人们唠家常的声音。
进了这条巷子,程馥才缓下脚步,最终在一家亮堂屋子前停下来。
这间屋子门口挂着的木头牌匾上面刻写着“百草堂中医馆”六个大字,用黑色的漆填涂,牌匾右下方用小篆刻着“李氏”两个小字填涂方式和六个大字一致。
程馥走进去,浓郁的中草药味充盈着整个屋子,正对着门口的那面墙上开了个木门,其他墙面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盛放着药材的木抽屉,一直延伸到接近天花板的地方,角落里还放着一把铁梯子。
屋里只有一个低着头趴在玻璃柜台上扒拉着一大碗面条,穿着校服留着寸头的少年。
听到有人走进来的脚步声,头也不抬,继续吃面含糊不清道,
“大夫都出诊去了,还没回来,来拿提前配好的药请报手机尾号。”
对面人久久不答,李烨终于抬头,看见来人后一口咬断嘴里的面条,神色也不大好。
李烨小时候调皮,玩奶奶做饭用的菜刀,给自己脸上划了个大口子,缝合后留了道疤,虽然用了很多祛疤药,但是痕迹也只是减轻了而没有全部消除,他又留着个寸头,眼睛还是三白眼,即使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也总给人一种不好惹的感觉,更何况他现在还有点生气。
程馥见李烨抬了头,看着他,弯弯眼睛微微扯了几下嘴角。
李烨叹了口气,看这小子这副心虚的表情他就知道这家伙现在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更何况他还套着护腕,穿着欲盖弥彰的球衣,浑身却没有运动后大汗淋漓的样子。
他站起身来,身量居然还比程馥高几分,他推开玻璃展柜旁边的小木门,走到程馥身边,程馥还是那样一脸温和的笑意看着他,却沉默着不说任何一句话。
李烨知道他这会儿大概是难受的,难受得说不出话,从上高中和程馥熟起来起,他就清楚这家伙的德性,对别人有多温柔对自己就有多狠,面上越是春风和煦,其实心里就越难受。
他难过和痛苦的样子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过,那时候李烨还以为是这家伙有偶像包袱呢,之前还专门拿这个打趣他,程馥也只是笑了笑,也没有否认。
李烨曾经试探性地问过,有些时候他看起来挺正常但是不是心里也挺郁闷的,程馥从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久而久之李烨自己咂嘛出味儿来,后来再看到他这副割裂的样子心中多少还是有了个底。
原先李烨还觉得,程馥既然都不愿意说,那还是不要去问了,免得勾起人家不好的回忆,直到高一上的寒假,某天傍晚,也是这个时间,程馥突然出现在他家开的中药堂门口,把他叫出来之后,一开始也不说话,就是用一种很奇怪的阳光看着他,看得李烨大冬天的整个人浑身发毛,后来他才知道,程馥是在犹豫。
后来李烨实在是受不了他目光的“鞭挞”,忍不住想开口询问到底怎么了的时候,程馥反而先开口了,平日里不管是打球还是探讨题目或者干脆就是日常的聊天,程馥的声音总是很清爽但是也不乏醇厚底色的声音,只有那天,他的声音特别沙哑,他一开口李烨就忍不住想问他是不是哭了。
“…你们家是不是有一种特调的中药药膏…跌打损伤剐蹭都管用的…我…”程馥哑着嗓子,眼神中却是一片清明如镜。
看着程馥的眼神不像哭过,声音又很沙哑,李烨心中的疑惑更深了,但又听到他这么问,还是老实回答了,
“有倒是有,但是…你突然要这个干嘛?”
李烨心中警铃大作。
“被猫抓了。”程馥脸不红心不跳眼神不躲闪,直直对着李烨,快速道。
“普通的小伤用这个确实效果很好,但是你这个是猫抓伤,去医院处理再打针狂犬疫苗会比较保险。”李烨如实建议道。
“是家猫,打过疫苗驱过虫…”程馥又道。
“你家养猫了?你妈妈不是猫毛过敏吗?”李烨怪叫道。
“…不是,是邻居家养的。”
看程馥似乎非是要用药膏,李烨最终松口,说可以等他爷爷奶奶回来之后帮着看看是不是可以给他用药,不行的话他必须去医院,那样比较保险。
程馥看起来还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低声应下。
然后李烨就把他领进门,带到里屋的理疗室里,双手按着他的肩膀,把他一下子按坐在理疗室的躺椅上。
程馥从进门起就一直被李烨推着走,现在也是,好脾气地做个任由他人随意摆弄的木偶,只是看他那表情,似乎思绪正在神游天外。
李烨重重一压他的肩膀,叫他回回神儿。
程馥终于正眼看着他。
“虽然我…额…没有文凭也没有什么行医的口碑…但是!我跟着我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叔婶婶舅舅舅妈…总之就是一大堆中医届的巨擘!嗯…虽然是我自封的但是不重要!我相信他们的实力能够担得起这个称号…哎呀总之就是我也和他们学过不少东西,虽然我不会开药,但是看个伤口做个什么初步的判断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所以…”
“把你的伤口给我看一眼。”
前面的话或许能算打趣,李烨最后一句话却是看着程馥的眼睛认真说的。
程馥微微偏过头,不睬他。
“不是!你这是啥意思呀!你不信任我?你不信任我你还来找我干嘛!我们还是不是好兄弟了!”李烨急眼道。
程馥仍旧不看他。
“…该不会是伤口在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吧…不应该啊…猫怎么挠到的…再说都是男的,光膀子谁没看过,那有啥!”李烨开始胡乱猜着。
原本程馥还可以继续装锯嘴葫芦,可是听着李烨摸着他自己刺手的大板寸越猜越离谱,越猜越阴谋论,最后甚至到了觉得他是被人尾随跟踪绑架,碍于监视什么都不能说只能靠别人硬猜的地步。
程馥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皱着眉,最终还是把右手的袖子拉了上去。
看着隆起的健硕肌肉上本不该有的深浅交错的血色抓痕,已干涸的血迹,和翻起的皮屑,连带着未能给皮肤造成太大威胁的白色痕迹,以及周边一些时间有些久远的深色疤痕,不仔细甚至看不出来。
李烨沉默着,他第一次想用“触目惊心”四个字来形容一个人的手臂。
程馥也沉默着,他在后悔自己的冲动,无论是刚才在家里还是现在在李烨面前展露出伤痕,可是他没办法,家里没有药,别说程文还在发疯,就算她清醒着也不可能给钱让他去买药膏,他只能这样,只能找李烨,还把伤口给他看,只能让自己毫无底线地,难堪地欺骗和利用真正用心待自己的好朋友。
“…抓你的猫…还挺大只的…”李烨结结巴巴地打破沉默。
程馥终于正眼看他。
“可以用药膏吗…”他的语气很低落,但也带着
隐隐的试探。
李烨沉沉叹了一口气,最终回答可以,然后去拿了药膏,还额外带回来一管祛疤药。
程馥感激地谢谢他。
李烨却一直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程馥,他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那样的抓痕不可能是劳什子猫啊狗啊抓的,八成就是他自己给搞的,可是看着程馥不愿意开口的样子,他料想是有苦衷的,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更相信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程馥的为人。
但他还是有点不爽,这种被掏心掏肺的好朋友瞒着什么事的感觉并不好。
临走前程馥看出了他的异常,最后还是一五一十和他讲了,李烨听他断断续续混乱不堪地讲完,沉默了很久。
最后只说,
“没事儿…以后…以后…再缺什么药尽管来找哥们儿要,哥们别的啥也没有,药从来没缺过!”
李烨自己觉得肉麻,说得别扭地不得了,直挠自己的胳膊。
程馥笑笑,朗声应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