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馥上午下课后一般不会直接就去食堂吃午饭，大多数情况下，他会先留在教室整理上午的笔记，或者干脆先去打球。

    何妍月昨天晚上就和他发信息说今天要他陪她吃午饭，理由是补偿被他单独丢在购物中心的事。

    程馥彼时刚洗完澡，一只手压着毛巾擦头发，另一只手快速地划着手机屏幕。

    带着干净肥皂香气的毛巾遮住了他半边视线。

    湿润的水汽间，程馥看到信息弹窗跳出，但直到弹窗消失他也没有点开通讯软件，只留一个由两个交叠的椭圆信息框构成的白色小标识在手机桌面上侧的信息栏。

    老旧二手机显示屏上的页面飞快跳转着，偶尔蹦出几条内存不足的提示，但都被手机主人无情地叉掉了。

    程馥先点开单词背诵软件，例行打卡了今天的任务后，又打开了松城图书馆的线上数字图书馆，点进自己的书架，默默思考下一本要借什么书。

    马上就要放清明假，程文不会带他去给谁扫墓，程馥出生前，程文就因为不顾一切和程馥的生父私奔和母家决裂了，当然没机会再去扫墓。

    反倒是何爷爷偶尔会叫何飞带上他一起去祖祠。

    总之，趁着这个时间，刚好可以把上次借的聊斋还了，再带两本新书回来。

    程馥课余时除了打球，还喜欢看点闲书打发时间。

    决定好了之后，程馥神色如常地给手机关机，利落地给头发擦了个半干便关灯睡觉了。

    至于始终显示未读的信息，仍旧安静地躺在单一颜色的对话框占满的屏幕里。

    ————

    中午放学，程馥难得地拒绝了李烨一起打球的盛情邀请，下课后一反常态地待在教室里，随便写了几道课后题又整理了一下上午的笔记后便去了食堂。

    程馥清楚，昨晚何妍月发信息来既不是邀请也不是通知，而是命令。

    他可以假装没看到，可以不回信息，可以在她屡次在他们班门口叫同学喊他出去的时候装聋作哑，但这些都只不过是缓兵之计。

    何妍月知道程馥平时中午的习惯。

    所以在她膈应着随便应付完许婷云和乐元聿的共餐邀请后，马不停蹄地来到球场旁，拿着水却没有在寥寥几个打球少年中找到心心念念的目标时，心中不可抑制地腾升出不满的情绪来。

    那个常和程馥一起出现在球场的板寸倒是一如既往出现在这儿，程馥却不见了身影。

    何妍月根本想也不用想就知道程馥此刻在哪里待着。

    等她在食堂找到程馥后，他盘中的饭菜已经消灭一大半。

    程馥本来也没想过真能在同一个学校的同一个食堂里躲开何妍月，只是特地选了个隐蔽点的位置，尽可能大地去减少和何妍月待在一起的时间。

    他早就烦透了这个人，无数次想要理性地平和地和她交谈，都被她傲气的做派拂开。

    他本来就不是逆来顺受的性格，青春期的少年也到底血气方刚，狠话重话全部他能想到的最难听的话他都和何妍月说过。

    但是并没有用，这样子可笑的辩论，每一次都以程馥沉默地冷着的脸和何妍月毫不顾忌的威胁与羞辱一样的“告白”收尾。

    每次这种时候，程馥脑海里总会萦绕着程文气头上常会吼他的那几句话。

    然后耳边嗡鸣着传来何妍月满不在意地提到何爷爷时高高在上的语气。

    程馥依旧冷硬着脸庞，他的躯壳依旧体面，可是柔软的内里，已经融化在了犹如地狱业火炙烤般的灼烧感之下。

    实际上，他也已经再也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了。

    在这个只有何妍月，程文以及话语中的何爷爷的小世界里，程馥挺起的脊背，正一点点地，缓慢地被潮水庞大而一样分不清来路的，并且如同尖锐的锥子般的刻薄话语轻轻敲碎。

    后来程馥就麻木了，丝毫不去在意，似乎才是对付这种情况的最好方法。

    精神的麻痹更加坚定了他心中的信念。

    他在自己心间筑起了高大的壁垒，里面装着他梦想，欲/望以及野心。

    程文很信神啊佛啊之类的说法，但程馥从来不信这些。

    这个世界上，他只相信他自己。

    与其他同龄的，趁着年轻总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不同，组成程馥的各种里，似乎没有“意气”这样的成分，又或者，属于他的少年意气连同他的骨气和锐气，一齐在某个黄昏缱绻的傍晚，被程文犀利的措辞和醉酒后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落下的咸湿冰凉的水珠碾碎揉在了一起，然后投进了混浊的绿色透明玻璃的里侧，暂时地溶解在了劣质的小麦发酵液体里。

    所以他此刻沉默地蛰伏着，会有那一天的，不管是今天还是往日，所有“从前“在他身心留下的

    每一个灼人的印记都会被完全覆盖。

    会有那一天的，会是他自己带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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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妍月在角落找到程馥的时候，默默松了口气，心中的郁结也消去一大半。

    有什么用呢，他的逃避和他的厌恶一样不堪一击。

    想到这处，何妍月忍不住勾起了嘴角，脸上也浮现艳丽的笑意。

    对于她来说，程馥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存在，他不是像爷爷和姐姐那样亲近的家人，不是像陈露妮那样时时与她沆瀣一气的共犯者，更不是令她讨厌和恶心的那些男人。

    他是一匹被拔去爪牙，囚/禁在铁笼和镣铐之下的狼，躁动的血脉让他无法心安理得地俯首称臣，残酷的现实会替她打碎他的自尊，连他帅气的、漂亮的脸庞也是沦为玩/物的一部分。

    这世界上其他人都不行，只有程馥，只有程馥充满了趣味，身上没有令人生厌的异性的征服欲，只有程馥是她最理想的被征服者，最完美的，毫无瑕疵的掌中之物。

    高高在上地看着眼前低头吃饭也姿势端正的人，何妍月只觉得头皮发麻，大脑一阵眩晕之感，然后是无尽的激/情从四肢百骸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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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妍月绕到程馥正对面的位置款款坐下，期间，程馥没有分给她任何一个眼神。

    何妍月放下餐盘，却不动筷子，一只手隐于桌下，另一只手轻轻托着头，睥睨着程馥握着筷子的右手，少年人的青涩分明还没褪去，即使没有用力，手背的青筋已经有所显现，凸起的关节也显得清爽。

    没过多久，她悠悠开口：“你以为，这些小聪明挡得住我吗。”

    程馥毫不理会。

    “装傻充愣也只不过是最低级的下三滥招式而已。”何妍月又道。

    程馥依然神色自如。

    “你真觉得你能逃开？不要忘记你现在拥有的一切是谁给你的，只要你还留在松城一天……”

    何妍月本来悠悠然说着，视线中骨节分明的一双手却忽然没了动作。

    她顺着这双手衍生出的地方望去，最后将视线停留在这双手主人的脸上。

    她有一瞬间的失神。程馥正很温柔地笑着。

    她从没在程馥脸上看见过这样子的表情。

    她有一些滞愣，很快心中却腾升起更肆虐的掌控欲。

    她改变主意了，从前她最想要欣赏程馥屈辱的模样，现在她还想要程馥这样的笑容也全属于她。

    于是她顺着程馥的视线望去，顷刻便阴了脸，对方也看见了她，毫无所知般恬静地对她笑笑，何妍月最后用阴冷的眼神扫过那人身边面色不虞的另一位，随后便收起表情，调动出一个得体的微笑来。

    许婷云能发现何妍月表情的不对，乐元聿当然也不至于看不出来。

    只是现在她还有些意外，刚才无意中与程馥对上目光，原本想着两人并不熟识，假装没看见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没想到对方居然待带着笑意直直望向她，似乎是在和她打招呼。

    乐元聿不是忸怩的人，看见对方对自己怀抱善意地微笑，也微微扬起嘴角，稍稍偏偏头，小幅度地摆了摆手，对着他做了个“你好～”的口型，最后自己又绷不住笑了。

    他对乐元聿充其量也只有一面之缘的印象，今天回突然好像和她很熟一样同她打招呼纯粹是因为已经恶心透了何妍月露/骨的目光。

    上一次在商场里，他对着同校不熟的乐元聿礼貌微笑已经招来何妍月的怒气，这一次只会更甚，但于他而言，他已经再也不想和何妍月有一丁点的交流，只要能够让何妍月坦/露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怎么样都好。

    看着对方明媚开怀的微笑，程馥有些愣神。

    不清楚是不是在为自己微不足道的“利用”感到歉疚，程馥收起假样装出的微笑，只剩一双眼睛还平静地看着那边。

    乐元聿没能注意到这些，因为在此之前，身旁的许婷云扯了扯她的衣摆，许婷云隔着对面的埋头苦吃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吃碗里食的肖赫，目光深沉地看着何妍月偏头的样子。

    她知道许婷云是什么意思，她心里也沉了沉，此外还有不好的预感腾出。

    何妍月那副神情已经足够说明很多事情，乐元聿不是傻子，当然能明白她非良友。

    乐元聿安抚地拍了拍许婷云的手背，轻轻地说“没关系的。”

    许婷云倒是有点意外的对她笑了笑道：“你安慰我做什么？我本来和她关系也就是还可以而已。”

    顿了顿她又说：“只是你，鱼圆，她刚才看我的眼神并不友好，看向你时却一反常态的温和。”

    许婷云声音平静，安静的一双眼睛，透过轻薄的镜片，看向乐元聿。

    不需要把话说完，乐元聿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但是乐元聿此刻的脑子里却装着另一桩事，她斟酌了一会，在许婷云探究的目光之下才开口。

    “你是不是想到你之前班上那件事了。”乐元聿道。

    “瞒不过你。”许婷云无所谓道，随即笑了笑，又说道：“不过我早没关系啦！但我确实还有事想单独和你讲。”

    对面的肖赫听到这句话，三下五除二忙不迭扒完盘子里最后一点米饭，含糊着话语说了句“走了”便端了盘子跑开了。

    简直就像表忠心的谋士一样，乐元聿笑他。

    肖赫走了没多久，何妍月突然端起盘子，看样子是准备坐到程馥身边去，程馥只是看了她一眼，拿起空了的餐盘，走了。

    留何妍月一个人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扣着餐盘边缘的指尖用力，然后发白，面色扭曲地看着程馥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