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是揉碎的棉絮，不知埋藏了多少天才，也不知托举了多少英杰。
球馆内
桑榆的鞋底碾过地板时发出细碎的声响，惊飞了窗边觅食的晨鸟。
第一百九十九次次挥拍后，她将球拍重重砸在球台上，回弹的震动顺着手臂麻到肩胛骨，她大口的喘着粗气，汗珠顺着发梢滴在球台上，在深蓝色的球台上留下痕迹。
忽的对面空荡荡的球台好像出现了白果的身影，她的手腕在空气中翻转，如同翩飞的蝴蝶，小白球像是活了一般，随着她的手腕飞舞，同她共舞，每一个落脚点都带着难以预估的轨迹。
桑榆紧紧的盯着对面的人，可不待她找到破绽，那人又开始轻晃手腕，小白球像是被秋风吹落的枯黄银杏摇摇欲坠，但总能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将对手困于其中，终身不得其解。
“哒哒哒”
清脆的脚步声响起，面前的一切开始归于平寂。
空荡荡的球台只有咸湿的空气再同桑榆对话。
桑榆将视线移回球拍上，新换的护边胶边缘还留着0.2毫米的毛茬，如同她杂乱的心情。
她不止一次的想，既然创造出了她，为什么又要创造出白果呢？曾经的那些天才少女，未来可期，前途无量好像是年少时一场惊人的美梦。
当梦境如泡沫般破碎，她看见自己搁浅在沙滩，咸涩的潮湿浸透曾经的荣耀，似乎连清晨的光斑都在嘲笑她的无能，她所拥有的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潮汐。
“这么早？”
白果漫不经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桑榆狠狠地闭了闭眼，右手紧紧握住球拍，也挡住了那道浅淡的蛇形划痕。
在转身时，桑榆已经收拾好了一切情绪，她朝着白果绽出甜甜的笑容“左右睡不着，就早点来了。”
白果“嗯”了一声，太不走向另一边热身。
若是在之前桑榆肯定亲昵的去抱着白果的手臂，但现在她没什么装的心情，索性继续挥拍练习。
“你该休息了”白果的声音并不像她的绝技，蝶影削球，轨迹梦幻，落点难辨，而是像众多正手弧圈球一样，利落得不带弧度。
桑榆嗯了一声，汗水再次低落在球台上“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永远衣服高高在上的样子，永远都要别人听她的，哪怕是训练也要指手画脚。”
桑榆扯过一旁的毛巾，附着在整张脸上，掩去眼底的咸涩不甘。
桑榆深吸一口气，抬步走向白果所在的地方，
从她微开的领口可以看到她锁骨下方那道淡粉色的疤痕，那里排列组合六枚骨钉，桑榆不禁将视线移向白果的右手手腕，如果在那里也排列六枚固定会怎么样呢？
“在想什么？”
白果的声音冷不丁的响起，桑榆愣怔了一下，摇摇头，故作烦恼道“在想一会怎么打球好保住我的一队地位。”
“不必担心，正常发挥即可。”
桑榆盯着没什么表情的白果忽然道“那如果最后是我和你对打呢？”
白果站起身，拧开一瓶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道“还得连。”
“你不怕我真的有一天会打败你？”
白果摇了摇头“总有一天我也会下山，但在此之前我会守住山上的风景。”说罢便走向新购入的发球机前，将机器调快了倍速。
“是吗？”桑榆按了按了后颈，喃喃自语“会有那一天的，白果”
邻近八点，场馆的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一队二队分列两派，积极热身，为接下来的恶战做着准备。
果不其然，桑榆最终在比赛中胜出，二队也没有人替换上来。
这就意味着桑榆要和白果单打，免不了被比较，被小看，这是她最恨的事情。
离开球桌，桑榆缓缓突出一口气，但视线在对上姗姗来迟的白果时，心脏又猛地一颤，抿了抿唇，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在白果先开口
“休息15分钟在上。”
桑榆自然是答应“好”
半小时过后，两人再次站在球台上，这个时候顾辰也带着墨燃姗姗来迟。
顾辰指着白果的方向道“注意看白果，她的正手尤其厉害。”
墨燃点点头嗯了一声，视线便紧随着拿到身影移动。
白果似有所感，手中的小白球还在球台跳跃，眼神却和墨燃对了个正着。
墨燃眼底荡起笑意，白果微微挑眉。
“开始”
随着裁判裘指导的哨声响起，白果发出一个中规中矩的球，桑榆接住，紧接着左右摇晃了一下，率先打出了一个削球，白果迅速调动脚步，打出了一个正手短球，桑榆这一招学了很久，在之前的比赛中几乎是战无不胜，但是遇到白果之后却像是失灵。
白果再次打出一记短球，桑榆为了接球猛地趴到的球台上，但遗憾的是依然没接到，桑榆咬了咬唇，眼中隐隐范着泪光，却没引起白果的丝毫心软，白果面无表情道“继续。”
桑榆擦了一下眼尾，继续打球，只是越打心态越崩，频频出现失误，场下的裘指导、顾辰连连摇头，桑榆的主管教练陈升见此忙叫了暂停，把桑榆拉到一边说战术“你和她同在一队，你也是曾经的少年天才球员，你俩都是一样的，只是她现在比你多参加了几场比赛，积分多了点而已，你不要怕，调动起来，拿出你的真实水平来。”
桑榆最痛恨的就是曾经，但此刻她却只能将心底的恨压下去，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嗯”了一声。
另一边，王楚把水拧开递给白果，商量道“果果，你放片海试试。”
“让了，没接住。”
顾辰也道“你见过球风这么温柔的果果？”
墨燃听此也点点头，道“姐姐都没有飞蝴蝶。”
王楚一脚一个，瞪着眼睛道“你俩滚蛋，感情待会陈升烦的不是你俩”
白果一看墨燃裤腿上的印子，眉头就微微皱起，好像是雪白的毛发上有了污渍一般令人不爽。
白果烦躁的啧了一声“知道了，太平洋OK？”
“OK”
为避免白果影响心情，王楚又连忙安抚，“你觉得小墨怎么样？”
白果的表情果然变得平和，眼神黏在墨染身上“很好”
王楚松了一口气，计划通，紧接着又道“那我给你俩组个混双怎么样？”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递枕头，白果眼角眉梢都带了笑意，看向墨燃，唇角勾着明晃晃的笑意“怎么样啊？小朋友？”
墨燃的视线本就一直在白果身上，看着她细微的表情变化，久违的畅快涌上心头，那年雨夜的白果终于和眼前的人重合“小朋友，基因会帮我做出正确选择。”
墨燃眼底盛满星光，即使带着口罩，也能让人轻易窥探到他的喜悦。“求之不得，我会努力带姐姐去更大的舞台。”
“咳咳咳”顾辰咳了一声，示意他俩收敛点，毕竟队内不允许恋爱，除非一人退队，但很显然，无论他俩谁退，都是损失。
偏生白果是个不懂婉转的，道“顾队，你嗓子不舒服？”
顾辰能怎么办，只能应道“嗯，是”接着迅速转移话题，“教练，你看要不今天就和裘指导说说，眼看就要元宇运动会选拔赛了，他俩早点训练，早点打几场比赛，到时候你可就养老金到手了啊，”
陆行来的时候正好听到这一段“啥，养老金，谁要养老？”说着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看向王楚“王教练，你要养老啊？那把墨燃和白果给我吧，做我的开山徒弟”
王楚又是一脚“完蛋玩意，谁要养老，五十岁正式奋斗的年级，别阻挡我前进的步伐。”
“诶，说就说，怎么还急眼了呢？”
墨燃看着白果，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柔，想起10岁那年，那个暴雨夜，他一个人逃出那个牢笼，却晕倒在了路边，一双小小的手将自己抱起，温柔耐心的同自己说话。
“你是谁？为什么？”
那道声音还满是稚气“我是白果，大概是我的基因选择了你，所以我来了，你好好睡一觉，母亲说睡醒了，一切就都变好了。”
“好”
只比自己大两岁的小蝴蝶趴在自己的窗边，冰凉的手中附在自己的额头“小朋友，你要乖啊，母亲说我生来体寒，我在你身边，你一定会降温的。”
后来自己果然降温了，但是小蝴蝶却不见了，只留下一张纸条“小朋友，你已经降温了，我就和妈妈先回去了，我叫白果，母亲说是一种药材，可外婆说白果味苦、酸、涩，大抵不大好吃，所以你要快快好起来啊，愿你的明天无苦无酸无涩。”纸条的下方还画着一只紫色的小蝴蝶。
纵使墨燃脑中已经将过去演练几天，但现实不过短短几十秒。
正说着，裁判示意时间到了，白果放下毛巾就往球台边走，王楚眼疾手快拉了白果一把“让两下知道吧。”
白果啧了一声“知道了。”
这局一上场，白果就将王楚的嘱托贯彻到底，不是发球不过网，就是进攻不落台，王楚看的一阵心梗，一脸心痛的看向墨燃“她是想气死我，好继承我的教练位置？”
墨燃打开一杯水递给王楚道“是教练让姐姐这么做的”
“我是说两球不是两局啊。”
陆行耸了耸肩，道“教练放心，果果有分寸。”
王楚指着满头白发沉痛道“看见我这白头发了吗？”
三个人异口同声“看见了”
“都是为你们而生”
几人对视一眼，没笑出声，莫名觉得心虚。
场上，白果果然输掉了这一局，王楚心如死灰的往椅子上一躺，帽子往脸上一盖，道“安详是今天的语言。”
墨燃看了一眼王楚，视线再次回到球台上，只见白果越来越游刃有余，桑榆脸色越来越难看，别人或许不知道，但她明白，白果是在控分，是在吊着自己玩。
几个回合之后，自己打球的速度，发球的动作，甚至是球的起落点，她都预判的毫无差别，无论自己怎么改变都没有用。
越到后面，桑榆越意识到自己和白果之间的差距，那是隔了几个世界冠军的鸿沟，在她的防守下，自己引以为傲的发球技巧显得无比可笑，那所谓的战术在她面前就像是白纸一张，而她对自己来说呢，就是可望不可即的存在，同她对台，只需一眼，便输的彻底。
整个比赛场馆内，如此想的不止桑榆一人，大家惧怕着和白果碰到一起，却又渴望着同她组队，毕竟同她是对手会输，但是是搭档那可就是躺赢。
作为一个合格的运动员，球不落地，自然战到最后，虽然桑榆已接近崩溃，但是还是在尽力去接球，去思考对策，虽然结局早已注定。
“怎么样？”顾辰视线在随着球的轨迹晃动
墨燃和顾辰是一样的动作，二人的头都快摇成拨浪鼓了，墨燃道“她的正手反杀很强，削球也很厉害，几乎是无敌的存在，是我计划要成为的样子。”
顾辰瞥了墨燃一眼“没想到你小子说话还挺文艺。不过你说的对，你虽然是天才左手，但是仍有弱点，好好观摩练习。”
“嗯，是。”
10分钟后，比赛已毫无悬念的结束，白果走至场边先是朝几人一笑，又走到王楚的身边戳了戳他的肩膀“起来了，吃饭去。”
王楚把帽子一拿，睁开眼睛活脱脱一个怨妇形象“你看看我这皱纹，我这白头发，一半是顾辰的功劳，剩下的一般就是你。”说了说又顿了一下“哦，以后还要加上墨燃这小子。”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为了赔罪，我请师傅大人吃饭可好？”
王楚傲娇的撇了撇嘴，迅速起身道“算你还有点良心，走吧”
白果接过墨燃递过来的毛巾，擦擦汗，随手将毛巾塞成一团扔进包里，“走”
墨燃看看她又看看包，怎么也觉得不得劲，斟酌着开口“介意吗？”说着指了指乱七八糟的毛巾。
王楚还想在说些什么，已经被顾辰和陆行一左一右架走了。
王楚的挣扎还在继续“你俩干什么？这样我很没面子。”
“诶呀，教练行行好......”
几人的声音远去，白果垂眸看向站在台阶下方的墨燃，摇了摇头“不介意”
三两下整理好，墨燃把包背在身上，才道“走吧”
白果倒也没跟他争谁拿包这个问题，道了一声“好”
饭后困倦是每个碳基生物的必修课，饭后开会也是每个碳基生物谈之色变的话题，可是各大组织就喜欢这么干。
刚过一点，大会议室已经坐满了人，众人昏昏欲睡，好像空气中残留着什么瞌睡因子。
“噔噔噔”
一听就是裘指导的声音，众人纷纷惊醒，一秒坐直。
裘指道在高位站定，沉声开口“想必大家都知道今天开会的主题，那就是宣布一队名单，现在我开始宣读。”
“经过各层商定，现在我宣布男队一队名单，顾辰、陆行、墨燃、樊落、秦斯年、秦毅苏，上官羽、安盛；女队一队名单如下，王迪、白果、陈琪、陈美含、桑榆、朱念、谷一、华安”说着把手背后道“如有异议，现在就可提出来。”
都是真枪实战打出来的，自然无人有异议。
裘指导环视了一圈，视线从众人脸上一一划过，道“竞技体育，只要坚持，虽败犹荣，但是只要上了赛场，就必须要把我要赢刻在心里，无论对方是谁，多么强大，都给我稳住心态，不战而败视为懦夫。当然也不要整天想当然的超过谁，给我认真练起来，把汗水洒在场馆，不要怕汗水把场馆淹了，我有的是钱给你们建。”
这句话不知道怎么戳中了上官羽、秦毅苏的笑点，二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上官羽，秦毅苏出列”
二人推推搡搡的出来，裘指导却没在管他们，继续道“还有18个月就是元宇运动会，都给我抓点紧，这奥运会的入场券是你们自己凭实力去拿的。不要想着走捷径，积分不够就去打比赛，技术不够就多问多看视频多实践，体能不够就训练，总而言之一句话，能不能站在A国首都的领奖台，全看这18月如何努力。”
众人异口同声道“是”
裘指导摆了摆手道“散了吧，去干自己该干的事。”
“是”
众人一哄而散，只留下秦毅苏和上官羽。
裘指导转身走到二人面前，看了看手中的排名册，“秦毅苏，去年拿了银河联赛季军?”
“是”
“冠军呢？大赛有吗？”
秦毅苏低下头“没有”
“嗯”
说着裘指导又转过头问上官羽“最好成绩是元星赛第五？”
“是”
“嗯”
接着便是久久的沉默，秦毅苏和上官羽面面相觑。
只觉够了时间，求指导又道“整天没个正行，是一个国家运动员该有的态度吗？”
“不是”
“知道不是还这么做，那就是知法犯法，理应写检讨，但是考虑到你们那狗爬字实在是让人费神，所以这检讨就免了”
二人还没来得及欢喜，就听裘指导恶魔低语“从明天起，每天早上跑一万米，半个月为期。”
秦毅苏其实很想问一句【37度的嘴为什么说出如此冰冷的话】但是没敢。
裘指导横眉一竖“太少了？”
二人忙不迭的摇头“不少不少，一万米够了”
“嗯，滚蛋吧。”
“嗯”说着二人恨不得装上风火轮原地升天。
时间总是眨眼而逝，时间很快来到了11点，场馆的人陆陆续续的离开，只有墨燃一个人仍然在挥动着球拍，一遍遍的练发球。
裘指导过来拿遗忘的衣服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一个青春少年满脸汗珠，一遍又一遍的挥动球拍，不断变化身姿，只为了练好发球的技术，一瞬间，裘指导好像看到了年少的自己。
“这么晚了还练？”裘指导拧开一瓶水递给墨燃“来两局怎么样？”
“我的技术还有欠缺，所以多练练”墨燃双手接过裘指导递过来的水“求之不得，能和您打球，我这球拍都要吸收灵气了。”
“哈哈哈，来吧”
几局下来，两个人均是大汗淋漓，裘指导先道“老了，这体力跟不上你们年轻人了，才打两局就累了，以前可是身兼三项，一天打了6场。”
墨燃干巴巴道“能者多劳。”
“哈哈哈”裘指导一笑道“你的发球如果再加点旋转就更好了，再教你一招拧转，看好了。”
说着就给墨燃边演示边讲解要点，墨燃学着裘指导的动作，套用要点，没几下就学的有模有样的。
裘指导更高兴了“天赋，绝对球感在一个人身上体现，可见你就是为乒乓而生，积分一够，你将会成为第一个以左手进入单打的运动员，加油。”
墨燃擦了擦额角的汗滴，道“裘指导，我会的。”
裘指导也擦了擦汗，拿过一旁的衣服道“我先回去了，你在练会也回去吧，注意劳逸结合，下周马上就要比赛了，需要保证充足睡眠，”
“知道了，教练。”
女队更衣室正对着男队的训练场地，白果就站在门口看着墨燃不厌其烦，一拍一拍的练习，微微笑了一下悄声离开。
回到宿舍，白果再次打开了墨燃的比赛视频，在他的神情里足以体现他对乒乓球的热爱，但是正如裘指导所说，他的技术虽然比起大多数人来说，完成度都高了很多，但仍有弱点，比如反手防御就是一个麻烦。
对于这个弱点，白果在脑海中演练了好多种克服的办法，只等着多次实践过后，来找到最优解，从而使得墨燃更加强悍，走向更大的舞台。
白天的话又回荡在耳边
“姐姐，我会带你走向更大的舞台”
白果一笑“真是个有趣的小孩。”
关了手机正要安睡的时候，手机屏幕再次亮起，屏幕上是外婆两个字。
白果一瞬间做起来，心脏砰砰砰跳个不停，忙的接起“喂，外婆，我妈怎么了吗？”
电话那头外婆顿了一下才道“没事，医生说你妈的癌细胞已经控制住了，再坚持几个疗程就可以出院了，再说了，你用的都是那么贵的进口药，怎么可能控制不住？”
白果猛地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外婆是有什么事吗？”
“没事，我就是想让你照顾一下婉清，她前天已经去上岗了。”
白果知道这事，只是一直没来及抽出空去看，捏了捏眉心道“知道了，我明天去看看。”
“好，你一定要照顾好那孩子啊，她不像你，她是要宠着护着的，再说了，她可是很爱你这个姐姐的，你可不能不管她。”
又是老生常谈的话，白果将手机放在一旁，渐渐闭上了眼，“爱姐姐吗？那无意间瞥到的备注又算怎么回事？”
“实验体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