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

    边疆驻北军的营帐内,李恪正擦拭着刀剑。她老觉得近来眼睛出了毛病,明明上面没有血,可她还是看到浮着红影。

    这下不止红影,她余光瞥见一个黑影急匆匆窜进来,差点以为自己眼睛真坏了,定睛一看,原来是麾下的副将李荣。

    李恪皱了下眉:“怎么急急躁躁的?越大越不晓得规矩了。”李荣是她收的义子之一,在其中年纪最小,性格向来大咧、脸上藏不住事,她总要提点几句,这下看到她的举止,就晓得没好事发生。

    李荣听到教训,这才定了定心,说:“总管!那监军的阉人又领着人要来问罪呢!”

    “他能问什么罪?”李恪没当回事,“一个宦官,哪里懂军务,最多只是来耍耍威风,让他耍就是了。”

    她闭上眼,两指揉了揉眉心,显得很疲惫。李恪刚打完一仗,还没卸甲,现在还要腾出功夫去应付监军。

    她这厢走出营帐,就见监军的宦官杨氏被人抬着轿,身后乌泱泱随着一大片人。

    杨氏坐在轿上,面色骄横,他今日受了渭原路经略安抚使的委托,要来给李恪一点颜色瞧瞧。只是人还未下轿,就见军营里穿梭着几个人高马大的外族面孔,大惊失色道:

    “什么鬼东西!你们没看到吗?!这是羌胡奸细啊!”

    他拉扯一旁侍人衣服,却无人理会,周遭的士兵都探头出来看笑话,对营中羌胡人明显习以为常。

    见没人应承他,杨氏心下更气,一瞧见李恪身影,又尖声叫起来,要拿她是问:“李副总管,你居然任用外敌,居心何在啊!”他特意把“副”一字咬得极重,是要她掂量清楚自己的身份。

    李恪充耳不闻,一听到宦官的尖声尖气就心烦。她还没放刀,提着刀慢慢踱步逼近。

    杨氏越骂越气,出言愈发不逊,竟骂到了“通敌”二字。他正唾沫飞扬,却晃眼一看,李恪已经直逼眼前,霎时吓得他一激灵,头往后缩了又缩,剩下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随唾沫一咽,尽数吞到了肚子里。

    他对李恪向来又嫌弃又惧怕。平心而论,李恪虽然身量高,个头却并不算异于常人,骨架也不大,只是着了甲,就显得魁梧。杨氏本来就不高,现下坐着轿,不晓得矮了她多少头。李恪就站在身前,头上的日光都被夺去,他被笼在一片阴翳里,气势早低了一截。

    他连说话的声气都不自觉弱了下去:“……你站我面前干什么?一边去!”接着意识到气短,又冲身边人发脾气:“还不快扶我下去!”

    他终于下了轿子,暗自比了比,发现还是矮她一头,就退后几步,拉开了距离。

    李恪跟他打马虎:“监军今日大驾光临,所为何事呢?”

    杨氏是个人精,知她是想把军中异族一事含糊过去,就揪着这点不放:“李副总管,你用胡兵这事还没过去呢!”

    李恪虽然常驻边疆,却清楚朝中的弯弯绕绕,处事很圆滑:“……这不是误会嘛。监军你看,这羌胡迟早要成我大帛附属,羌胡人也迟早要是我国子民,以后都是一家,哪分什么异族本族?如今不过是提前招兵罢了。再说,既要成一族,那便要教化蛮夷,我也是想着试行。”

    杨氏被她说得一愣,竟捉不出半分错来,只能继续胡搅蛮缠:

    “你就不怕有奸细?届时泄露我军情报,后果你担得起吗?!”

    奸细、奸细,哪有那么多奸细。李恪半晌无语。老话说“师夷长技以制夷”,若对蛮夷讳莫如深、一知半解,又如何深入敌情呢?就说她打的前一仗,羌胡领军先攻的襄郡,数次挑衅骚扰,便着重派了兵坐镇襄郡,没想只是诱饵。羌胡的另一路大批人马却往最偏的漳郡,打的就是军情来不及传达的意思,幸而她当时就在隔壁,马上领了两千精锐出城,绕至敌兵背后突袭,这才避免了祸事。若她没有军中的羌胡人带路,估计还在草原荒漠上团团转呢。

    她对上一仗还存着疑,按理说蛮夷来侵扰大多为秋冬之时,因为猎物缺少、食不果腹才会来大帛抢掠一番,可现下是春夏之际,他们还偏挑了最穷的漳郡,目的就怕根本不是抢物资,而是想入主中原,背后之人所图不小。

    再说如今羌胡早在前几年就有统一之势,她若还把胡人往外推,那才真真是硬要他们团结一致啊。羌胡首领指不定还得谢谢她。所以自她接手了边疆防线,就假意不知之前不收外族,算是不废而废了这条不成文的规矩。

    李恪慢悠悠地回道:“监军考虑周到。不过依下官看,这营中若是只有一个胡人,那还可能当的成奸细,被其胡话左右;但若是有百来个胡人,这挨个问几句就口供不一,奸细想必也容易露馅呢。”

    说话间,她扶刀而立,用手指在刀上敲点,故作不经意地发出声音。杨氏果然注意到,看着那刀上面血迹未净,李恪的盔甲也有一股铁锈味,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肃杀的血腥气,突然记起她曾一连斩首数百人,简直头皮发麻。

    可他是受人之托,来给李恪一个下马威,哪能临场而怯,又听她搬出太后:“……太后也道‘不拘一格降人才’,何必在乎外不外族呢?”

    杨氏一听就来气。大帛向来以文制武,军政名义上的最高长官都是文臣,武官是副手,许多指令还得长官定夺。可偏偏这李恪仗着太后宠信,坏了规矩,原因无它,只她守了边疆多年,早与驻北军混熟,那张脸就是兵符,根本无需文臣长官首肯,靠着脸都能集结兵力。常常是渭原路的经略使换了几轮,她都还在渭原任副经略使,威信早盖过长官。就比如前日的守漳之战,她还没通报上级,就先斩后奏、率自领兵出城,简直是越俎代庖!长此以往,成何体统啊!

    他恨恨威胁说:“我可有监军之权,小心我告你不敬长官、不服监察!”

    “那你便去吧。我那儿有几匹好马,你骑上快马加鞭,敞开了跑,说不定明日就回京了。”李恪微笑道,“就是不知,监军要禀陛下,还是禀太后呢?”

    杨氏怒目圆睁,还想借漳郡一事问罪,就见一使臣携旨而来,竟是嘉奖李恪攻夷之举,封爵忠武侯。

    她领旨谢恩,待使臣走后,对着杨氏耸肩摊手。杨氏哪还敢挑她的错,立马噤了声。

    李恪饶有兴趣地瞧了几眼他的反应,知他只是想耀武扬威,没必要闹得太难看,便打一棒子予个甜枣,准备给他递个台阶下。

    “我早知监军是心直口快之人,今日一见果然心胸开阔,不像有些人那般虚与委蛇。可惜咱们这种性子,就是容易被当枪使。”她不动声色,“监军可千万当心,别被有些人着了道,坏了咱们的情谊。知监军要来,我真是相见恨晚,特意备了茶酒特色呢。”

    杨氏一琢磨,又忆起渭原路安抚使的举止,面色铁青,顺溜着摸了台阶下了,一拍脑袋,对着左右道:“原来如此!你们怎么没告诉我呢?我还不知总管为我摆了席呢。”

    杨宦官在京时,伺候的都是贵人,身边常有人捧着,养得一身细皮嫩肉,如今打量起这李恪,见她肤色黝黑似炭、两颊凹陷、眼下青黑,皮肤还粗糙不堪,新肉盖着旧疤,难看至极!自觉生出一点子云泥之别的安慰感,在心里头暗骂,鄙薄粗人,何必同她一般见识!

    他极快把自己给哄好,收拾了心情,又被人扶着上了轿,惬意地昂着头,一晃一晃地走了。

    李恪见轿子远去,对着身旁的李荣说道:“叫几个人好生看顾他、好吃好喝地供着,别出来乱逛。我听说他喜欢斗蛐蛐?找几个会斗的专门陪他玩,出来尽惹是生非!”

    李荣应是,又长舒一口气:“我还以为,他是来问罪那渔乡起义的事呢。”

    “他哪敢问那件事?”李恪冷笑,“先不说我已派李僅去镇压,最后也是大胜而归,就算真的要问罪,我可只是个副手,最不怕的就是踢皮球。他不过是个宦官,身后没人作保,真要问起罪来,他第一个被踢出去!大家都心知肚明地捂着罢了。”

    两人还要再说些事务,就见一下属前来通报,说是总管的母亲来信,谈及自己生了大病,要她速归。李恪与老娘当了多少年的母女,最知她肚中的弯绕,基本一月一小病、三月一大病,却也无法,还没来得及歇息,又要马上奔回家。

    李荣立在一旁,看李恪利落地翻身上马,不自觉开口:“总管……”

    “停!别眼巴巴地望着了——方才交代你的事务都记好了没?我晚点还要奔回来。”李恪坐在马上,身影更显得高大。

    她一抽马鞭:“还有,以后口头上注意点,别再叫我总管,那些个京里头的文人最在意这些正不正副不副的东西,届时他们揪到,又要被喷一脸唾沫星子。”

    喷一脸倒是其次,李恪其实很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渭原路副都总管”。太后当年在朝廷上据理力争,先是语出惊人、说要授她枢密使,那群文人自然不同意,都要吵翻了天,太后又说要予她渭原路经略安抚使一职,自古没有武官当正手的规矩,文臣也颇有微词,最后太后提出渭原路副都总管、经略招讨副使时,他们竟觉得正常极了,也不好再驳太后面子,这才各退一步地同意了。

    回到家里,李恪见母亲正在院子里侍弄花草,转过来的脸面色红润,就知自己又上了当。

    她感到头疼:“娘,你怎么又耍这招?”

    李将军的母亲叫江翠荣,原先只是李家的姨娘,受尽蹉跎,哪想女儿争气,她成了将军的母亲,李家比她势头大的又都死绝了,谁都要尊她一声“老祖宗”,终于扬眉吐气,她心头快活不行。

    江翠荣走过来,摸了摸女儿粗粝的脸,又心疼又责怪:“我若不叫你回来,你怕是要忘了我这个娘了!一天到晚不着家,就晓得往那沙子大的地方跑,我若不想个法子,一年都见不到你一回。”

    李恪哄她娘的话术早就炉火纯青:“我虽难得回来,心里何时不念着娘,书信都按时寄、有你喜欢的小东西也托人往家带着呢,只是实在分身乏术、抽不开身。”

    “休再哄我。你每回都是一套话,我耳朵都要起茧子。”江夫人出身良家,少时也学过书画,有时就是看不惯自家姑娘的粗人做派。她摘了一朵院里头的海棠,簪在女儿发间,横看竖看却又不满意,随之叹了口气,接而说道,“真是白白废了鲜花!”

    李恪无奈:“那娘何必还要给我戴上,又挖苦我一番,儿心里真苦。”

    “我心里更苦呢。你若不想娘再唠叨,就允了娘给你寻一门好亲事,到时我身边自有你夫婿侍奉,哪还要纠缠你?”江翠荣最担心女儿的终身大事,“你总得找一个如意郎君,姑娘家哪有不嫁人的?都要四十的人了,人家都能做奶奶的年纪。”

    “那我找哪样的男人?”

    李恪处在如今这个位置,婚事哪由得了自己做主,她的一切行为被会被默认为站队。况且她也不想嫁。

    江夫人知道一些朝廷的风波,晓得女儿不易,只是心疼她孤身一人:“也不一定门当户对,我只想家里有个人替你掌灯,洗衣做饭,一个人的日子总不好过。母亲大可给你挑个脾性好的貌美男子入赘。”

    她接着说:“……待你生了孩子,就把孩子送到我这儿来。我膝下自有孙儿陪伴,哪还要一个劲的念叨你。”

    “我成了亲你总要催我要孩子。那我怀孕生子的两年,这将军给谁当?你的好日子谁来过?”

    “也不一定非要个孩子嘛……”江翠荣被李恪牵着走,底线逐渐放低了。

    “那我要个男人来干嘛?伺候我洗衣做饭,那些事家里的侍女们哪个不能做,且都长得端正清秀。这男人还白吃家里一碗饭呢。”

    江翠荣不说话了。

    李恪陪着母亲来回踱步:“你想要孙儿,那我叫李荣回来陪你,反正她名义上也算是。”

    她不提还好,一提江翠荣就来气。她平日看不来女儿收的那些义子,总觉得她们要抢女儿的位置。上回李荣随她回家,一见江夫人张口直呼“奶奶”,又说自己与夫人名字里都有个“荣”字,真是缘分,犯了长辈名讳还不懂顾忌,把江夫人气得够呛。

    能收那么多义子,那想必也不讨厌孩子,怎么不自己生?总得把自己的血脉延下去,不然等她这个母亲去了,又有谁还能记得自家可怜的姑娘?江夫人晓得闺女英勇,是该世世代代供奉香火的。

    江翠荣搞不懂女儿,也懒得再去搞懂了。眼见婚事没着落,她也不管了,自个儿去楚馆找小郎君伺候。薛氏的张洵娘子差人来报,说馆里又进了一批干净的新货色,叫她心猿意马。江夫人既能做将军的母亲,自然是有几分老当益壮的。

    她一面掉身,一面嘟囔道:“大不了这一年我都不病了——真以为我有多想你呢。”

    李恪目送母亲离开,来到自己的屋子。江夫人挂念女儿,常叫人打扫,屋里还点了熏香。她闻着香气,感觉心静了些,娴熟地走到柜子旁,拉开一个暗格,里面静静躺着一条丝绸手帕,上头绣了海棠,又配着流光溢彩的材质,娟丽极了。

    她出神地望了一会。

    突然,一阵脚步声纷至沓来,惊动了李恪。她默默收起暗格,向门外看去。来者是妹妹李怀,才十五,还没有定人家,其余姊妹都出嫁了。因是家里头最小的妹妹,虽不是一母同胞,李恪也一向很钟爱她,几乎有求必应。

    “姐姐!”李怀性子活泼,人还未至声先闻,“可算把姐姐盼回来了!”

    李恪不自觉笑了一下:“又来找我讨零花了?”

    “才不是呢!”李怀撒娇道,“姐姐怎么总这么想我?我近来在学绣工,一学会就给姐姐绣了个荷包——你瞧!”

    话毕,她将藏于身后的双手展开,手心里卧着一个小荷包,针脚瞧着稚嫩,绣着几朵簇拥的红花——李恪叫不出名字。

    但妹妹还是要夸的,她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说:“绣得真有灵气!”

    得了姐姐的夸赞,李怀得意极了:“我知姐姐喜欢海棠,专门绣的呢。”

    这是……海棠?李恪看着那一酡红,挑了下眉,不过心意还是得受的。她说:“确实有几分神似。”

    李怀很高兴,她见李恪鬓边也簪了海棠,不由好奇问:“姐姐怎么这么喜欢海棠呢?”

    李恪没接话,却转而说:“你今天功课做了没?我等会来考你。”

    李怀一听,吓得脸发白,掉过身就跑了。

    妹妹走了,屋子里又真正静下来。她低头复看了几眼荷包的图案,又往屋门口走去,抬头望了一会天。

    举目望天,天高地阔,元京何如天地之距?但见天地,不见元京①。

    她这时在做什么呢?若是也在望着天,那她们看过同一片天空,是否也算在这一瞬间对视了?

    这一眼,隔了蓬山几千万叠。

    元京城内,卫熙似有所感,打开窗,看了一会天,犹觉太小,又往门外走去。她由宫人扶着,来到庭院里。宫殿四周围着高高的红墙,她抬头,天仍是四方的。

    卫熙看了半晌,开口说道:“……怎么还是小呢。”

    一旁宫人不明所以,但看太后神情恍惚,又不敢打扰,感到诚惶诚恐,低声让人去请卫娘子。

    禧善不多时就来了,她悄然走至太后身后,接替了宫人的位置。一旁的侍女悄无声息地退下去。

    “母亲!”禧善晃了晃卫熙的手臂,说,“我们去屋里好不好?在这儿吹久了风要着凉的。”

    卫熙回过神,见身边只有女儿,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被禧善牵着手往殿内走去。

    禧善按着太后坐在铜镜前,说:“我给母亲容妆好不好?我才跟姑姑讨教的。”

    卫熙笑道:“那我这张脸随你折腾,别给我化个花猫。”

    禧善拾开奁盒,取来妆笔为母亲描眉点唇。太后对着铜镜细看,能从边角的空隙窥得女儿灵巧的身姿。缓缓的,禧善的手如流水一般抚过太后的脸庞,卫熙再一睁眼,竟见眉眼嘴角的细纹都被掩去,五官俱点了活泼明亮的颜色,像是年轻多岁,恍然间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那时卫家还是臣子,卫熙还年少。她涵养极好、八面玲珑,出身又高,堪称贵女的典范,次次宴会都是中心。而在一回赏花的小宴上,她遇到了角落里的李恪。

    在周围花团锦簇的热闹中,她显出独树一帜的沉默,只是不停地喝茶,然后局促地抬头又低头。

    卫熙认得她。李家原先是奴隶,后得卫氏扶持,在军中有了威望、成了良家,但在底蕴深厚的家族里,仍被视作破落户,常不被待见。

    李恪是这样一个家中的庶女。她皮肤不白皙不细腻,身姿更不窈窕,让卫熙想到粗糙的铜碗。她身上的衣裙还是几年前的旧式样,在一众锦衣中显得很土气。

    但卫熙突然对她有了一点兴趣。于是她挤开环绕她的人群,缓缓走到了李恪身前。众人的目光源源不断,追逐着卫熙的动向。

    这个角落條而成了人群的中心,被目光照亮了。

    卫熙俯视李恪,细瞧了一会,接着慢慢蹲下一截身,行了一个同辈的礼数。

    李恪抬头,显然不知所措。

    卫熙向她伸出手。李恪愣了一瞬,被引诱一般地、将自己的手覆上去。

    卫熙稍微施力,示意她起身,同她并肩立在一起。然后引着她走向身旁围绕的人群,笑吟吟地说:“这是李娘子。”

    宴上的姑娘琢磨着她的脸色,纷纷会意,争先向着李恪示好。

    在这次宴会后,卫熙忙于学习各种技艺,很快把李恪抛之脑后。若不出意外,她们今生再不会遇见。

    可意外出现了。一日她在屋子里歇息,听得侍女来通报:“李娘子来找您。”

    卫熙不由困惑:“是李家的哪位姑娘呢?”

    但还未等侍女回答,卫熙忽而在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进而愈来愈清晰。

    那张面孔,同在门外默默等候的女子的脸,重合了。

    卫熙真心实意地笑了,开始对李恪怀揣一种浓厚的兴趣。此后,她再没有忘过她,且常常邀她来家中作客。

    李恪很听话,只与她交好。卫熙享受着这种情感,很依赖她,把那些不能同旁人讲的话全倾诉于她。

    她捧着李恪的脸,贴得很近,披散的长发缠绕着她的手指。

    “三娘,你以后长大,想当什么呢?”

    她呼吸间的热气缭绕在李恪脸上。她闭了闭眼,从不敷衍卫熙的任何问题。

    “我想当将军。边沙常有羌胡侵扰,听说残害了许多百姓,我想守护他们。”

    “那很好啊。”卫熙细看她的表情,发现眉宇之间藏着郁色,问道,“你为何愁眉不展呢?”

    “我当不了的。”李恪诚实地说,“父亲不会让我当的,我还有兄弟,怎么都轮不上我。”

    卫熙闻言,蹙眉垂下头,苦思了一会。半晌后,她复抬眼,笑笑地看着李恪:“三娘,我有个主意。”

    李恪征询地看她。

    卫熙说:“若是你的父兄死绝了,是不是就轮到你了?”

    李恪突然间心惊肉跳,心脏如小鼓。

    她继续说:“对,只要他们死了就好了……而且,你的父亲若在死前留下一道让你接替位置的遗言,是不是就更稳妥?毕竟常言道‘在家从父’,你也只是遵从父令罢了。”

    “可是,”李恪的心脏像要跳出来,“父亲绝不会说这种话。”

    “那又有什么关系?”卫熙把耳贴到她的胸脯,听到她的胸腔震动,饶有兴致地笑起来,“他活着的时候说不出来……但死人可是什么话都能说。”

    见没回应,她盯了一会李恪,又说道:“我说笑的。”

    她们静默了一会。李恪突然开口问:“熙娘,你将来想当什么呢?”

    卫熙偏过头,李恪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能听到声音。

    “……我从来没想过。因为家中所有人都告诉我,我会被送进宫,做陛下的嫔妃。”

    李恪是个很笨拙的姑娘,不擅长安慰和表达。她也不说话,任卫熙依偎在她怀里。

    不多时,卫熙把头转回来。她仰起脸对李恪笑:“三娘,待我进宫当了娘娘,我会帮你的。”

    “当妃子还不够。”她重重说,“我要当皇后、接着当太后。”

    李恪对卫熙言听计从,任何主意都表示支持:“你肯定行的。”

    卫熙笑出了声,眼和唇要融到一起。她去寻李恪的手,与她交握。

    她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在卫熙的十六岁,她入宫的前一个月。

    卫熙搂住她的脖子,突然问出了一个新鲜的、她们从来没讨论过的话题。

    “三娘,你知道房事吗?”

    李恪茫然地摇头。

    卫熙却微笑起来:“……你肯定不知道。请来的嬷嬷才教了我,说这是我与陛下之后要做的事。”

    她登时倾身,凑得更近,声音小得仿若一阵耳语。只有李恪的耳朵能听见。

    “你想不想知道?”

    李恪心一紧,浑身无所适从。她绞着手指,條而觉得熙娘的声音……充满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诱惑。她的笑容,亦诡秘而迷人。

    她迟钝地点头。

    卫熙心满意足地笑了,她说:“三娘,闭上眼。”

    李恪乖巧照做,然后,感受到唇上忽而多了柔软的触感,几近让她失魂落魄。

    卫熙隔着一张绸帕,亲吻了她的唇。

    ……

    那些往事太遥远,像是隔了一辈子。

    “母亲!……母亲!”

    太后听到女儿呼唤,恍惚间回了神。

    禧善柔声问道:“母亲觉得如何?”

    太后瞧了几眼,拉着女儿的手,赞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巧呢!”

    卫禧善心下一喜,借机犹豫开口:“母亲……我想求您一件事。”

    太后温和地看她:“什么事呢?”

    禧善说:“我想出宫去瞧瞧。”

    话一出口,她就垂下头,不敢看母亲的反应,已经做好被拒的准备。

    气氛静了一会,太后的声音却在头顶响起:“……也好。出去看看也好。”

    禧善突然发觉,母亲的声音轻柔和缓,像隔了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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