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空青在雨中行走,怀里抱着一个药箱。
她小心地用衣角尽量把药箱遮住,以免斜斜的雨水溅落在上面。
莺儿领着她走到一间朴实的铺子前。门面不大,却齐整古朴。匾额上刻着“李氏医馆”四个大字,笔力遒劲入木三分,恰如这间医馆给人的感觉,朴实无华却兼纳乾坤。
往里看去,是一个鬓色有些斑白的中年人。他端坐着,静静地翻阅着医书,不时提笔勾画几下。
终于察觉有人来了,他缓缓抬起了头,手中的笔却直直地坠到了地上,苍黄的木地板上洇开一圈圈墨迹,好似李约没能来得及落下的眼泪。
“回来了就好。”
李空青第一次见到“父亲”。
这是一个疲惫却温和的中年人,他脸上的胡须有些许杂乱,许是来不及打理,抑或是无心打理。两鬓飞霜,额头上有些细纹,却难掩眼神里的光彩。更值得一提的是他通身的气度,背梁挺直,自有一番清正之气。
“父亲可还安好?”李空青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忽然理解了原来的李空青的气质的由来。
李空青的五官只算清秀,杏眼,鼻子小巧,嘴唇微厚,看长相最多有几分娇憨可以称道,但她肤色白净,高挑而仪态大方,倒颇有些春梅绽雪,秋蕙披霜的素洁之感。
腹有诗书气自华。
李空青脑海中自然而然地冒出了这句话。
不过,原主定然不只是饱读诗书的文雅女郎,更是一个勤勉聪慧的女子。李空青看着这双白皙却有着薄茧的双手。
她和莺儿一同走进了医馆里。
一张木桌,三张木凳,一排柜子,里面整齐地摆放着药材,一架屏风,所有的物件就在这儿了。
她撩起外袍,坐在木凳上,给李约讲起了两三个月在孙家的经历,脑海中自然也浮现出原来那个李空青的身影。
若不是原来的李空青饱读诗书且对些许杂记轶闻颇有了解,她也没法在浩如烟海的医书中翻找出“柳腰”这一罕见药品。
而又若不是李空青心胸宽广而善良宽厚,她也不会在短短一月不到之间便在陪伴照顾夫君孙顺的过程中获得了孙顺的尊重与依赖,给她分享自己儿时的趣事。
“阿德对你有心,我知道。”
刚嫁进孙家十日不到,她正给孙顺喂药时,孙顺突然这样说。
李空青端着药碗的手只是微微顿了一下,她轻轻地放下了勺子,认真地看着孙顺,问他为何这么觉得。
“其实还挺明显的。虽然说,我这弟弟在感情上算不得什么值得托付的男子,前月他还险些就要领着一个青楼女子进门了,说她有孕在身,但这女子最后不知为何一命呜呼了。”
孙顺摇了摇头,幅度虽小,却也表现了他对弟弟此举的不认可与对此女的同情。
“我时日不多了,你嫁进我们家来,也是委屈了你。我死前自会和我这弟弟好好聊一聊关于你的事情,我观你的性子,是不愿做小的,那便从我这里好好支一笔钱出来给你,然后你自行离开。”
孙顺看她表情似乎有着犹疑,便知她在担心什么。
“我这弟弟虽是行事荒唐了些,但我的话还是听的。其实我也有些奇怪,儿时他其实是有些怨我的,毕竟阿娘常在他面前提我。”他叹了口气,但又转而轻笑了一声。他开始回忆与弟弟相处的过往,眼神中流露着温柔。
几年前,他突然就懂事了。我天赋平平,习武后常常腰背酸痛,阿德却偷偷地给我一种药丸,说是外面高价买来的自己不舍得吃,只给我用,还求我别告诉爹娘,要不然他们要怪他乱花钱。孙顺一边说,一边笑。
我开始将信将疑,后来试了一次发现似有奇效,便对此药的功效格外信任。
后来……却莫名其妙的瘫痪在床。
“其实我也曾疑过此药的功效,是否有些不良反应,便自己去外面找了个医馆,医者说有大量舒荷草在其中,的确是用来舒缓筋骨的,只是别家用起来从没我这样的奇效了。”
“或许是我的体质原因吧。”
话有些说多了,孙顺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却咳的越来越凶,最后竟咳出了一口血。
他的眼神又变的有些颓然。瘫痪在床,身体的机能也渐渐下降,更别提天之骄子到废人的心理落差,他原本意气风发,肩负着家族的重任,现在却躺在床上不得动弹,连多说几句话,都到了要咳血的地步。
李空青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帮他拭去嘴角的血迹,再替他把了把脉。把完,她说:“不必担心,调理调理,慢慢就会好的。”
只是,她实在不太会说谎。孙顺望着她微蹙的眉毛,也没有拆穿她善意的谎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郎君,能把那个药丸给我看看吗?”李空青问道。看着小娘子真挚的眼神,孙顺虽然觉得查不出什么名目,却还是告诉她了放药丸的盒子在哪。
“然后……我便翻阅了许久的医书,终是发现了这其中还有一种药材,名'柳腰'。”
李空青向李约解释了来龙去脉,李约想说些什么,却又缄默了。
过了许久,他还是只说了五个字。
“回来了就好。”
接下来几天,李空青主动帮着李约打打下手,煎煎药,有时也能看看药方,权当增长一下见识。
或许,这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医学生?
闲暇时间,李空青坐在门前的阶梯上胡思乱想,思绪飘散。
原来李空青是这样一个女子。
她聪慧机敏,本靠自己就能解决许多问题。
最后却只是差那么一点点运气。李空青回想起自己在李空青留下来的笔记上看到挑选出来的有可能的三种药材时,产生的也是这个念头。
只差最后一点点,只要再给她一点对照药材的时间,她或许就不会在被提出给孙德做妾时激愤之下撞柱而亡。她的父亲李约也不会死。
幸好,现在她还活着,还可以帮她向孙家复仇,而不是变成一个推动剧情的女鬼,死后也不得安生被人利用,最后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雨过天晴。李空青正望着天空中的云朵发呆,看着云卷云舒,不知何时李约站在了她的身边。
李约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观察着她。
他总觉着,女儿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她现在说话说到“我”时,总会莫名其妙地停顿一下。
他也曾问过侍女莺儿,莺儿说好像没什么大的区别,但总感觉有些怪怪的。
她说,前几天的早上,娘子起床时的眼神好像压根不认识她一样,问的话也有一些奇怪。
什么我头好晕,这是怎么了之类的话,虽然还挺正常的,可娘子问的时候闭着眼睛揉着太阳穴,听她讲着讲着又忽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听了这话,李约也不得不皱起了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看着李空青坐在台阶上看着云,一派自在祥和的景象,他的心里却一抽一抽的,好像失掉了什么东西。
他终于还是决定试一试这个荒唐至极的猜测。
“兰时。”
他轻轻地叫了一声,李空青愣了一下,才回头看到了他。
她只是笑了笑,问他,“爹,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李空青其实心中很忐忑,她并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不是叫她,但既然李约站在她身后,她身旁也没有别的什么人,也只能是自己了。
李约眼睛里的光忽的有些黯淡,他又不死心地问道,“你今晚想吃鱼吗?你离家时河水还没解冻,现在却是流水潺潺,可以捉鱼了。”
李空青实在不知该答些什么。她只接收到了原来的李空青生前的部分记忆,这也是断断续续的,大概是类似于死前的走马灯,把印象比较深刻的事情展现了一部分。原来的李空青爱吃鱼吗?还是她会捉鱼?
只能赌一把了。李空青笑着说:“还是我来烧菜吧。我看这周围的野菜倒是长得不错,现在赶紧吃了它才是不辜负它呢。”
果然,李约眼里的光芒闪了闪,像是蜡烛上的烛火在风中摇摆,忽明忽灭,最终还是归于黑暗。
随后,李约说出了一句令她意想不到的话:
“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的语气平静的甚至有些令人窒息,甚至不是疑问,好像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
“大概率……是的。”李空青只好这么答道,她有些不忍心去看这位父亲的表情。
李约没有说什么,只是眼中流下两行清泪。
他突然跪了下来,朝着东南方向连续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侧过身,指着东南方向的山,对李空青说:“那里,埋着你……埋着她的母亲。”
“兰时是阿青的字。她母亲生她难产,这是她死前用开玩笑地语气跟我说的给她起的字,是春天的意思。”
“她母亲是堂堂正正的官员家的女儿,嫁给我后倒是成了平民百姓,她也知道若是普通老百姓哪里用得着取什么字呢?有个好名字就谢天谢地了。”
“她和她母亲一样都很喜欢吃鱼。”
李约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摆了摆手,回屋找出一些银两,让她收拾收拾包裹,带着莺儿自己找个地方住。
“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但你至少让阿青完完整整地回家了。”李约只是哽咽了一下,隐晦地几乎让人看不出来。
“莺儿也是她母亲嘱咐的买的婢女,就是想让她身边有个知冷热的女子,留在这儿陪我也没什么意思,你就带着她一起走吧。”
李空青理好了行李,带着莺儿,望着医馆的门面。
才来了没两天,就要走了。李空青心里五味杂陈。
可是我就在这儿,也只会给他徒增伤感。
李空青终是决定了。她深深地给李约鞠了一躬,转身带着莺儿离开了。
李约只是沉默地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
他转身回到屋内,桌上摆着两摞银两。一摞是他方才给李空青的,被原封不动的退还了。
另一摞则堆得高高的,旁边摆着一张字条:
“孙府偿 莫还 惟望悬壶济世
女 李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