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自秋怕水。
这件事是在谢昭舒还不认识叶自秋时便知道的。
并没有所谓的英雄救美亦或是美救英雄。
因为彼时的谢昭舒不过是一名无名小卒,而叶自秋虽是万剑宗掌门座下首徒,也并不像日后那般名声赫赫。
要说蓄谋已久定是无稽之谈,他们那次最多称作是萍水相逢。
亦或是见死不救。
那时的谢昭舒全然不是现在的心性,随时可能被抹杀的惊惧焦虑,在异世危机四伏的不安,无人理解的孤独这些纷繁的思绪就像泥沼深深侵吞着她的理智。
太累了。
好累。
好没意思。
谢昭舒坐在竹梢于高处冷眼看着眼前的少年持剑入阵,他挥剑利落斩杀了所遇的凶兽,但是忽视了脚下的青石板异样。
他脚下一声脆响,石板猛地碎裂,少年落入湖中被巨蟒缠绕,那蟒蛇之巨,一湖竟只没过它半数身躯。
巨蟒已有灵性,杀人借地势,先将猎物拖入湖中力竭,而后辅以身绞溺毙后,慢慢享用。
谢昭舒托腮静静观望,百无聊赖地数数:她想知道这次这名闯入者能坚持几个数。
少年被束缚手脚,猛地拽下湖水呛了好几口,他面色一瞬间苍白,眼神不受抵抗地涣散了两秒。
怕水?谢昭舒微微怜悯又可惜地叹气,看来活不了太久。
但就在此时,那少年强撑着神识御剑,与其争斗,那巨蟒也看出他的弱点,将他一时挡剑,得空就将他按入湖水,企图溺毙他。
结局以巨蟒一口吞下没有意识的少年告终。
这是谢昭舒原以为的结局。
怎么,下雨了。少女的眼前一片朦胧,她有些迟缓地眨了眨眼睛,抚去面上的湿润,这才看清,天空下起了血雨。
那血雨淅淅沥沥的,倒让她觉得有些荒诞诡谲得像江南烟雨,诗情画意。
血色江南中迎面来了一名少年,那少年以蟒尸为桥,踏出湖中。
他一开始便知在水中没有半分神算,干脆以命相搏换一线生机。他算准了巨蟒之大可以乘载,就疯得将蟒做船,做桥,离开这湖。
少年一身衣袍早已沐血成了一身红衣,那红衣艳艳也不及他眼中焰焰,他单手拄剑咬着牙硬撑着没有倒下:“我,绝不会死。谁也别想叫我死。”
谢昭舒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红衣少年,他的求生欲几近锐利地刺伤她。
这世界上,竟然还有这种怪人。
他为什么那么想活着?
到底是什么有意思?
他好有意思。
谢昭舒心里暗自问系统:“008号,他是谁。”
“他叫叶自秋,是如今万剑宗掌门座下首徒,是当今万剑宗最炙手可热的天才。但是他在江湖榜上排名并不靠前,属于是未来很有潜力的新星。”
“他师傅曾经扬言,只要再给叶自秋三年,他会让天下瞩目。”
谢昭舒笑了一下,三年吗,“那三年后,我要问剑叶自秋,并且打败他。”
或许,不想那么多,只为了活而活,也不失为一种意义。
那之后的谢昭舒一改颓唐,她似乎也在那场大战后向死而生。
如果问叶自秋他们何时相遇,叶自秋一定说的是争夺本命法宝两败俱伤那回。
但那次不过是谢昭舒的蓄谋已久。
蓄谋已久地把他捅个对穿。
这一次,二人平局。
叶自秋向来独来独往,但在谢昭舒这一战后,他听到对方的邀约结伴同行时并没有拒绝:她很强。
是自己没有机会尝试的另一条路,大道三千,唯胜不变。
万剑宗一剑破万法,她却无所不用其极。
“在下叶自秋,师从万剑宗,不知阁下师从何派?”
“我,谢昭舒,自成一派。”
这注定是两条不同的路,他们虽然交汇但也时常分开。
叶自秋进大小洞天历练,谢昭舒同他一道斩杀凶兽破洞法。
叶自秋在万剑宗受传承,谢昭舒在黎荒同万魔窟少主对血月共饮三百杯。
叶自秋进剑冢寻本命剑,谢昭舒去九霄与仙人问道求得长生仙木。
叶自秋境界大成要闭关克制心魔,谢昭舒回到了他身边。
不知为什么,叶自秋闭关的洞窟选在了万剑宗最冷的寂宁峰,谢昭舒来到峰顶的时候此处正在飘雪。
她伸手接过满天雪絮中的一片,又想轻轻吹落,但不料暖气直接融化了它,沿着手指滑入袖中,引得谢昭舒瑟缩了一下。
她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却没有使用避雪符,而是细细感受起来拂面的冷风,观望起了雪景。
他究竟在想什么呢,叶自秋。
就这样,谢昭舒看着洞窟外的雪色愈积愈厚,又逐渐消融,枝丫点缀上星星点点的雪白色梨花。
天转暖了,他只差最后一步。
但也正是这最后一步。
谢昭舒了然叶自秋惧水一事定然会成为束缚他的心魔,但他惧水的原因从来没有说起过。
他未说,自己也就从未问。不过此时,时机已到。
入梦酒,安神木,均已配齐。
昏暗的水底,遍地浮尸,周围曾经熟识亲友的哭喊,父母强撑着的微笑但已经泡浮肿的面容。
这是叶自秋一生都摆脱不掉的噩梦。
谢昭舒就在他周边,看着年幼时期叶自秋所经历的一切,终于知道为什么他如此畏惧水。
[你要去拯救他么?]
系统在心里默默发问。
[不,现在他所经历的不过是心魔所造成的一片虚幻,拯救也只是没有意义的饮鸩止渴。]
谢昭舒摇了摇头,她再清楚不过这些一时的麻痹同回到现实以后的落差会有多么难以忍受,这不过是将隐患留到未来。
而后系统便看到谢昭舒幻化成年幼时期,干脆利落地往叶自秋周边水里一跳。
[欸??]
“救命...”
年少的叶自秋看着满天洪水一片死寂的视野中多了一抹亮色——那是一袭鹅黄衣裙的少女在水中挣扎,她在伸手向自己呼救。
[你救不了任何人。]
他心底有一个声音讥讽着他。
叶自秋想要伸出手,可又沉默着迟疑着停留。
[你要是救她,只会让你们一起死。]
[那样你爹娘的死毫无价值。]
年幼的叶自秋蹙眉,冷冷地开口:“你若是觉得我犹豫是因为这样狭隘的念头,永远无法困住我。”
他向她伸出了手。
“我迟疑,因为我怕反而害死她。”
他握住了她的手。
“我要救,只是救每个需要救的人。”
他将她托上了木盆,自己沉入水中。
真讨厌这种感觉。
泥水模糊了视线,冰冷的水流夹杂泥沙烁石划破了他的皮肤。
但是突然,那水的高度不足以吞没他,他的视线复又清晰,叶自秋迷惘地睁眼,发现自己的身形变成了成年时期,而木盆上鹅黄色的小姑娘笑眯眯地看着他。
在他伸手向她时,谢昭舒便将咒力借机渡与了叶自秋。
黎荒第一入梦酒配合九霄长生安神木,谢昭舒要保你命,阎王拜帖也敢撕。
小姑娘有着亲切熟悉的眉眼,她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叶自秋,你已经长大了。你不再是年幼的你,你有能力保护自己和周围的人。”
叶自秋苍白着脸色一同笑起来:“谢昭舒,还是你。”
欸?还是?谢昭舒愣住,而后任由他将自己托在肩上,一剑破开巨浪变为平地,心魔除幻象破。
寂宁峰洞府内。叶自秋眉眼微颤,收功起身,少年一身黑衣劲装衬得那寒意更冷三分,他清冷的眉眼似高山寒雪,在走出洞府看到峰顶坐在秋千上望雪的少女时,却春意盎然。
那儿原是一片空地,却被谢昭舒闲时搭了一架秋千,只因她觉着在那梨花树下赏花再好不过。
她一袭毛茸茸的狐裘再搭白衣,唯有一头及腰乌发瞩目,谢昭舒转头望向叶自秋:“你闭关出来了。”
“那便送你一个礼物庆贺你渡劫成功罢。”
她伸手向他,摊开掌心,其中是一块平安木牌,上面刻着八个工整的正楷:
“万毒不侵,百病皆去。”
这个场景与当下谢昭舒伸手递与他避水珠的模样合二为一。
“叶自秋你还好吗?”
谢昭舒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在不过胸口深的溪水里一个踉跄后,奋不顾身冲进水里的叶自秋。
且不论这水能不能淹死人吧,就算这水万丈深淹死的也不是自己这个拿着避水珠还会水的。
这一下水就六神无主的万剑宗剑尊,是想让她反施以援手?
“旱鸭子下水。”谢昭舒小声嘟囔了一句,忍不住笑出了声。
系统戴着小墨镜,叼着棒棒糖,肩上还扛着摄影机,角度默默从全景到两人半身,聚焦到谢昭舒搭住叶自秋肩膀的那只手,而后镜头一转,放大停留在剑尊泛红的耳朵上。
被调侃了的叶自秋也不生气,只是揉了揉耳朵:“我一向如此,你知道的。”
谢昭舒这下说不出什么了,抓住人家痛处调侃的负罪感在心里一蹦一跳的,她很坚持地将手心的避水珠一送:“这避水珠简直就是天然为你。”
“你知晓我性子,送便是送了,不喜推脱。”
叶自秋无奈地看着她,他又怎会不知。
他珍重地收下避水珠,指尖划过谢昭舒掌心时,睫羽迅速地一颤,低声道:“我还真是欠你良多。”
但不论多少,他都会一一来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