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行这几日着实怪异，渭城的人如是说。

    说怪也的确不冤枉他，平日里谦逊有礼的一个人，前天夜里却揣着一份报纸满身醉态地晃悠回家，一连两天都没再踏过门槛。

    而在渭城这个早已解放了的小镇欣欣向荣，小巷里人声鼎沸时，俞行坐在他的砖瓦房里，不甚明亮的光线映在他的凌乱的发梢上，平白增添了几分颓唐。

    俞行在凝着那把名为"焦尾"的琴。

    那是一把梧桐木制的古琴，古朴大气，琴的尾部带着几片醒目的焦痕。俞行看着那琴，喟然叹了口气。他抬手抚摸着琴弦，骨节分明的手指微颤，像是仍旧带着前夜的醉意，却是半强迫着自己拨动琴弦。"铮﹣"的一声起奏，便不由分说地把俞行拉入了十五年前的渭城。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悠长的吟唱声伴着《阳关三叠》的曲调，给青砖碧瓦的小城镀上了古朴的意味。

    细雨微风，雨林深巷。彼时俞行正当年少，他踏着青石板，口中不成调地哼着前几日在镇上听到的《阳关三叠》，便想到了那个清直孤高的背影，暗自咂舌。

    刚跨进家门，俞行就看到了一个相同模样的背影，挺拔如松，安静隽永，不看模样便也知是位如玉端方的君子。

    这是俞家给俞行寻的古琴师父，沈景清，苏州人。据说他原想游历四方，看遍山水，无奈东北三省早已沦陷，便转投了渭城这座风光秀丽的小城。

    初次上课，沈景清带着把古琴端坐俞行身前，信手弹了段《雁落平沙》，琴音缓缓流淌，悦耳悠扬，起伏似鸿雁飞鸣于长空明月之间，俄而匿于水穷之处。曲调动听宛转，余音袅袅。

    俞行听得入迷，曲终时意犹未尽地赞叹："师父果真高雅之士。"

    闻言，沈景清抿笑："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借鸿鹄之远志，写逸士之心胸。"

    他起身踱于窗边，凝望着东北方，满目所及却只是群山绵延，苍翠欲滴，宁静悠远全无半点烽烟。

    "我亦一乡野之人，不求其它，只是山河无恙，便足够令我歆羡了。"

    自那日起，俞行便多了位师父。那位师父会带俞行去远方的云水之乡，乘着月上东山渔舟唱晚奏响《渔樵问答》，向着浩渺烟波一声长叹"古今兴废有若反掌，青山绿水则固无恙"；他会带俞行细赏雪夜中傲放的寒梅，教他弹坚贞不屈，傲雪凌霜的《梅花三弄》；他会领俞行一同攀上渭城最高的山，眺望崇山峻岭潦水寒潭．席地坐便畅弹一曲《高山流水》……

    手执琴弦时，沈景清便像是超然物外飘逸风雅的君子雅士。奏琴之余，他便着一身素衣，伏在案头看报。

    灯火微黯下，他翻看积攒的报纸，从西安事变统一战线时的宽慰到七七事变炮轰宛平后的愤怒，沈景清眼底的晦暗不明无从得知，他的挣扎与诀绝亦只有他一人知晓。

    天气渐渐凉了，秋风萧条，却只让人觉得干燥。俞行端坐在庭院里，就着丹桂香抚琴。

    这次俞行自觉弹得极好．他期待师父的评价，回首却只见到一扇紧闭的房门。沈景清坐在案边，攥着报纸的手遍布青筋。他看着窗外俞行挺拔的背影，眼底流露出遗憾与不舍，却又收回目光，转而留恋地看向了自己的琴。

    那是沈景清的师父留给他的古琴，年岁尚不可寻，却至今保存完好。沈景清想找个人，替他继续护着那琴……

    沈景清心绪嘈杂时，忽得听见不远处炸开了动静，而庭院中的俞行早已不见踪影，沈景清透过窗户只能看见渐起的浓烟。

    是家中老猫不慎拨洒了油灯，引起了火灾。

    火势蔓延，沈景清着急出门救火，却只能无力地看着肆虐的火舌吞下了整座俞宅。

    沈景清只来得及救下他的琴。即便如此，琴尾仍被火星烧焦，留了疤痕。

    俞家只剩下一堆架子，还有些抗火的物品，所幸家人无恙。

    ……

    只是日子怕是贫穷的很了。

    月上中天，俞行蹲在烧焦的门槛上，听蝉鸣，凝着树叶缝参差迷离，柔光透过叶缝洒落在青石板上，微风轻抚，摇碎了一地月光。

    沈景清从院内走到他身边坐下，俞行瞧了他一眼，道：“你那把琴如今却是受苦了。”沈景清闻言闷笑一声：“如今倒是有几分像东汉时那把天下名琴焦尾了。这琴本来也没有名字，就暂且叫他焦尾吧。”

    俞行忽然起身，月光下他眼睑微颤。手指不自觉的搅紧衣角。他忽然有点无措，平日里能说会道的人此刻却结舌了起来。

    沈景清看着他，敛容说：“我要走了。”他说着这话，本来也不给自己留几分余地。今早的报纸上明明白白的写着，战火已然烧至苏州，国破家亡之际，他不得不回。

    俞行却会错了意，他松开了衣角，哂笑，眼底却一片落寞：“确实，如今我家徒四壁，实在没有什么能留住师父的财物。”他分明是借讽沈景清爱财，可师父终究没什么反应，只是敛了眉眼，进了屋子。

    是夜，沈景清坐在院中，接着蝉鸣弹了一夜，沉重的夜幕压在他的身上，而他却只是身姿如松，指尖流淌着《梅花三弄》的曲调：

    “梅为花之最清，琴为声之最清，以最清之声写最清之物，宜其有凌霜音韵也。”

    沈景清走了，留下了那把叫做焦尾的琴。还有一封信件：

    俞行见晤。彼时国破家亡，战火已至吾乡，不得不回。不早告汝，虑汝年虽尚幼，易冲动行事。吾留焦尾与汝，望仔细保管。勿弃琴艺。

    心似海，琴音喑。俞行已弹完一曲。他抚着琴弦，摸着它上面的褶纹，起身提笔写了一封信。

    后来，俞行，借钱开了家琴馆，新中国成立后，琴馆的生意越开越旺，俞行在馆内挂了幅字：唯愿青山绿水无恙，许此家国万世安康。

    俞行在共产党成立百年后走完了他的一生。

    他用毕生格蓄设置了一项沈景清助学金，以为国家培养更多栋梁。后人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一把保存尚好，尾部略焦的古琴一封保存了很久的信件：

    吾师见晤，今日练琴许久不得要领，实在汗颜。吾必诚此心竭此力，不负君意，且助此山河锦绣太平。

    除此之外，另有一份一九四八今年的人民日报辽沈战役牺牲战士的名单里，赫然被人用朱笔圈了一个名字，如杜鹃啼血，引人注目：

    沈景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