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渊明稍退几步仔细端详着,他确定五浊山上没有这样一座古怪的城,但他不确定自己现在还在不在五浊山上。
刚刚江君玉被不知什么东西替换掉他都没感觉是什么时候,要是自己被悄无声息地转移走也不是没可能。
他向后看了看,一片荒芜,唯有那座城生机盎然如沐佛光。思索片刻,他踏入了“常寂光土”。
城中百姓安居乐业其乐融融,如同在外面看到的那样一派祥和。可苏渊明就是感觉不对劲,和前不久假扮的江君玉有着一样的违和感。
苏渊明到处走了走,和江君玉见苍生符里的景象差不多,只是这里的人似乎更加平和,没有争吵声,所有人都是轻声细语地说话,一副慈悲模样倒像是平日里说的佛。
他在这群“佛”中走,四处找着江君玉的身影,突然在一个阁楼上见着抹神似江君玉的背影。他慌忙赶去,在一群缓缓而行的人中格外惹眼,却没有人抬起头去看他一眼。
苏渊明急急赶到,扣了扣门唤道:“君玉,是我。”
门内安静片刻响起极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后慢慢打开了门。
苏渊明看着那人愣了下,欠身行礼说了句抱歉,转身抬脚间又在思考着江君玉在哪儿。
“苏公子留步。”门内的男子面容平和,目色绀青宛若青莲,虽模样确是有些相似,但并不是江君玉。
见他说出自己的姓氏,苏渊明有些警惕地回头看向他,问道:“怎么了?”
男子微微笑着,目光柔和平静,侧身让出些地方,道:“苏公子可是在寻爱人?”
苏渊明听着那词蹙了眉,他摇摇头,道:“打扰公子,若是无事,就先行告退了。”
“我可以帮公子找到。”见他要走,男子也不急,满目温和慈悲看着他,语调不低不高地说。
苏渊明回身行礼,道:“多谢公子好意,但我的友人我自会寻到,不劳公子费心了。”
男子保持着微笑略一颔首,青莲似的眸子干净清澈,他道:“那苏公子千万小心,城中近来多德失者,切勿被抓了去。”
苏渊明心中疑惑面上却是装得滴水不漏,淡定地谢了声便离去了。
男子见着他身影消失在尽头,微笑着关了门又回到刚刚的位置。他每走一步,脚下就会开出一朵青色莲花,和他的瞳色如出一辙。
苏渊明离开了那座阁楼,出来时回头望了望,又见着那个像极了江君玉的身影,绀青色的眸子朝他弯弯,又像极了江君玉素来温和的眼。
苏渊明眼神微沉,扭过头不去看他。这里实在古怪,容不得半分差错,他得赶快找到江君玉。
可一日下来,他走遍了半座城也没见着一点影子,随便找了个客栈歇着打算明日再去寻寻看。
刚歇下就听到窗外窸窸窣窣声音不断,疑惑起来打开了窗子,向外看一眼又迅速合拢了窗户。
苏渊明眨眨眼有些懵,心道外面那些是什么?得失者?连个人样都没有?
他又将窗子打开了一条缝,小心地向外看去,只见白天车水马龙的街上此时三五成群聚了些黑坨坨的东西,一身不详的黑色仿佛融进夜色里,看着诡异至极。
这什么玩意儿?好恶心。苏渊明皱着眉想,陡然间闻见一股臭味,直击灵魂,像是腐烂生蛆的肉被搅在排泄物里,又用臭水泡了好几个月一样。
他一时没忍住,张嘴呕了一声。
呕吐声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明显,回荡在诡异的街道上,那些恶心玩意儿动了动像是抬起了头,离得近的直接手脚并用爬上墙,朝着他在的房间爬去。
苏渊明抬眼看到的时候心里一惊,连忙屏了气息缓缓向外走去。
刚走到门口,苏渊明就听到身后有木头破裂的声音,心一颤赶紧开了门从其他窗户跃上房顶,向下一看密密麻麻全是那黑玩意儿。
刚刚的东西破窗而入,循着他的气味也上了房顶,那股无法忍受的臭味又漫了过来。
苏渊明脚上速度加快,奇怪它们是以什么定位的,无目无鼻无耳甚至无灵,难道是失去这些换了些其他东西?
苏渊明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黑漆漆的东西活像邪祟之物,该是眼睛的地方是两个窟窿,不断向外冒着黑水,其他地方都隐在同色的黑中,完全看不清分辨不清。
此刻正好浮云过月,月光倾洒下来,苏渊明看得更清楚了。那邪祟离他越近就越有人形,最近的那个空白着一张脸向他冲来,最远的那几个似兽在地上房檐上奔跑,有时还会互相起争执殴打起来。
中间的那些邪祟像是在完成进化,淌着黑水的窟窿眼消失了一只,被咬断的鼻子耳朵全都恢复再隐没,浊液一样的身体反复沸腾扭转,看得苏渊明一激灵跑得更快了。
他边跑边看却是没发现除他之外的正常人,似乎满城都是这种邪祟,正众星拱月般地围着他,不知是想吃了他还是想把他同化。
邪祟渐渐多起来,哪里都是,十几个邪祟一起扑上来,苏渊明躲闪变得狼狈起来,用满花醉也斩不断它们,总是藕断丝连然后又飞速重生了。
一来二去的,苏渊明身上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些浊液,臭味熏得他心神集中不起来,一个疏忽就让邪祟抓伤了肩膀。
他看着自己的伤口飘散出一缕白气,没来得及感受是什么就被邪祟吸了去。白气入腹,那些个邪祟愈发得像人了,没有脸也能感觉到它们的情绪。
憎恨,暴躁,怀疑,痛苦,一堆负面情绪堆积起它们,白气只净化了一个角落里的一丁点儿,根本起不了作用。
苏渊明不断与它们搏斗,沾上的浊液越来越多,他像是没感觉到一样,目染血红却一脸冷霜地与其厮杀着。
浊液快要将他吞没之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熟悉的语调让有些疯狂的苏渊明冷静了头脑,微微偏头唤道:“君玉?”
来人面若温玉眼似春水,嘴角是一贯的笑意盈盈,他摇摇头,道:“苏公子,是我。”
苏渊明听着声音甩了几下脑袋,江君玉的面容被白日那男子的脸所替代,他蹙了眉问道:“公子怎么……”话音未落,他见着男子向前走了几步,脚下生青莲,莲放万丈光退去了身边一众邪祟。
苏渊明看着他脚下莲花微微张大眼,又猛地抬眼看向他的眼,绀青若莲。他迟疑问道:“公子是?”
男子微微笑道:“姑且算是这座城的城主,姓谢名尘缘,无字无号。”谢尘缘抬起手虚虚覆上他的肩,温和的光照耀着伤口,连同浊液和负面情绪也一并消失了。
“德失者仅夜晚出现,月落即散,苏公子先随我来吧。”谢尘缘道。
苏渊明问道:“去哪?”
谢尘缘踏出一步,笑道:“常寂光净土。”见苏渊明眸中疑惑之色更深,他又道:“这里是三德皆失者之地,并非真正的常寂光土。真正的净土,只有我一人。”
说罢,不容苏渊明拒绝,拢袖带走了他。佛光消散,邪祟又重新聚过来,像是感觉到苏渊明突然消失了,邪祟们愤怒地吼叫起来,叫声凄厉无比,灵魂都在震颤。
苏渊明沐浴在佛光中,明白了不是“得”而是“德”,他向着谢尘缘蹙了眉,无奈道:“我还没答应呢。”
谢尘缘回头不在意朝他笑笑,道:“苏公子不想寻你的友人了吗?你总唤我君玉,想来那就是苏公子要寻的人吧?”
“你知道他在哪?”苏渊明愣了下,急切地问道。
谢尘缘看着空无一物的常寂光净土,闭眼微微点头:“他在无量寿,目前一切安好,苏公子大可放心。”
苏渊明半信半疑地瞧着他,后者依然温温笑着等他开口。“多谢。”苏渊明道。
“相比起他,我觉得苏公子应该先担心担心自己。”谢尘缘道,“苏公子见我两次,唤我两次君玉,贪欲甚重,恐是出不去这里的。”
苏渊明疑惑:“啊?”
“苏公子来此之前,见到了什么?”谢尘缘问道。
“见到了什么……”苏渊明想着忽然耳上染了层绯红,抬眼又见着谢尘缘的面容转向了江君玉,他喃喃道:“真是像极了。”
“苏公子。”谢尘缘拍了拍他,“我是谢尘缘,不要被干扰了去。”
苏渊明猛地回神,瞥开视线不再去看他,甚至急急远离了他几步,问:“这是为什么?”
谢尘缘看着他俩之间的距离,笑笑道:“你很想他,很想见到他,对吗?”
苏渊明不承认也不否定,蹙眉问道:“怎么出去?”
见他逃避问题,谢尘缘心下了然,又闭眼瞧了瞧江君玉那边的情况,道:“要出去是简单的,只要苏公子不再那样想他就行,何时见我是我,便可以出去了。”
苏渊明抬头看他,发现自己仍是没办法不将他和江君玉联系在一起,那样温温和和的气质实在是太像了。
他又别过脸去,闷闷不乐良久,决定分散注意力:“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谢尘缘道:“涅槃有三德,名常、寂、光,然凡夫念念随顺,念念皆为烦恼,心中生祟,便是那副模样。”
他指了指苏渊明的肩膀,“它们循着贪念找到你又伤了你,圣洁佛气从苏公子肩上的伤散出,祟鬼向往之,故吸之入腹以净化自身,愿成佛陀。”
苏渊明坐了下来,背对着他思索片刻,问道:“若是你没来,我是不是也会变成那样?”
“嗯,还会是最凶的那个。”谢尘缘看着他道,又笑笑,“苏公子对那位江公子贪欲实在太重,又求而不得,日后难免会生出嗔怨,为何不表明心意?”
苏渊明沉默不语,忽地转过头来看他,青色的眸子微微弯着,一身浅青袍子温润儒雅。
江君玉不是绀青眸子。
“苏公子?”谢尘缘见他又看着自己愣神,轻声唤了句让他回神。
苏渊明盯着他道:“你唤我一声阿凌。”
谢尘缘不解,但还是照做,温声唤他“阿凌”。
话音刚落,苏渊明眼里的谢尘缘顿时一变,绀青的眼眸微微弯着,温润目光里更多的是慈悯,玉一般的肤色变得更白了些,像是死了许久一样的惨白。
谢尘缘愣了愣,旋即笑道:“苏公子,可以出去了,踏出一步便可。”想想又道:“我确实是已死之人。”
苏渊明看着他的模样,缓缓说道:“他是天上月,我是土中泥,我见月辉洒落,于是擅自生情。”
谢尘缘道:“或许他不这样想。”苏渊明垂眸浅笑,“他总是那副温润如玉,确实不这样想。”
谢尘缘端详他片刻,笑笑跳过了这个话题,道:“苏公子出去吧,若是没见到他,应是还被困在无量寿里,耐心等等就好。”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苏渊明说。
谢尘缘道:“我生前死于何已经忘了,只记得我以魂魄入此,灵魂成佛,划了片地方给他们,守住他们一丝清明。”他看着苏渊明,淡雅温儒,道:“我不记得生前的事,想着既已逝去何必再想,故名谢尘缘。”
苏渊明见他像是洞悉一切不免震惊了一瞬,又微微点头不再去问他生前事,脚向前一迈,出了“常寂光土”。他回身望了望,城中依然佛光普照,似是净土一片。
突然想通那刚进城的违和感是为什么,只有善,没有一丝恶,却又染着邪佛气息,安静祥和的氛围下抑着狂躁。
这座城里,皆是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