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眼,两人同时感到一丝尴尬。
使劲地奔跑,使禾易整个人狼狈不堪,头顶的乌纱帽也不知掉去了哪,发髻也松散落在肩头,像极了一个疯子。他反应过来后,便异常努力地想用抹额把头发扎起来。
禾易谄笑着抹去额角的汗,脚下步子依旧不停,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方才不小心砸中了姑娘,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王竹还有些意外地笑了笑,却没有叫停马车,仍旧让他追着跑,她等了会儿,才笑着说:“无碍。”
街市上鱼龙混杂,禾易不得不常常撇头去瞅前边,生怕撞上哪位。此时听见答复,他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诚挚地说:“可否让马车停下,我跑不动了。”
说完,他歪头去瞧前边,心想,这什么马,走这么快。
王竹还故作思考后回答:“还望公子莫怪,时辰不早,稍后我尚有要事缠身。若有话说,此刻就好。”
啊……
让他跑着说吗?
禾易倒是想,可惜他实在跑不动了,不仅有些喘不过气来,喉咙也干得难受,没办法,他只得慢慢停下脚步,盯着马车的车轮,脑子里骤然回想起王竹还带着些捉弄的眼神。
他定在原地,一张脸皱在一起,想生气又不好意思,毕竟是自己先拿绣球砸了她,自己又怎说得出那些指责的话。
就在他想要放弃转身离开的时候,马车停在了路边。
这是愿意停下来听他说话了?
禾易连忙跟了上去,方才动起来没想这么多,现在才发现站在窗下竟矮她半个身子,她就像天上宫阙的仙女,一抬眼就能瞧见她笑眼盈盈地朝着他笑,丝毫不见刚才的不近人情。
王竹还没再逗他,看着他一脸茫然的样子,冷不丁开口:“不记得我了?”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禾易企图想起些什么,却依旧无果,他心想,莫非是什么小时候抱过我的戏码?
可她似乎大不了他几岁,怕是抱不动他吧。
两人无声地对视着,突然,一颗果子砸在头顶,仿佛有人隔空给了他一巴掌。禾易望着她扬起的嘴角,幼时的记忆瞬间清晰起来。
禾易双眼猛地睁大,快速上前一步扒在窗上,凑近了些:“小珠姐姐!”
小时候他话说得晚,等到了五六岁话都还说不清,一直把竹字唤作珠,等真的到了口齿流利的年纪,她又早就离开了京都。这世上天高路远,两人再没见过,只听旁人经常提起,再次相见,脱口而出的竟还是熟悉的称谓。
幼时玩伴出现在她眼前,禾易不免有些激动,哪怕这个玩伴曾几何时把他按在地上揍。他不顾阿柴百般阻拦,直接跳上马车钻了进去。
阿柴嘴上怒骂着回头,却见家主没有拦着的意思,无奈,他只能拽紧缰绳。
但阿柴越想越气,还是指着他怒斥道:“你这人怎么回事!”
禾易才不管他,他如同一只横冲直撞的小兽,直愣愣地把王竹还扑倒在了小榻上,然后用双手紧紧环住了她的肩膀。
肩膀一动,疼痛如潮水般翻涌,随着他手上力气逐渐变大,钻心剜骨的痛觉清晰传遍全身。王竹还脸色变了变,瞥见身后提刀准备出手的长青,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
等长青冷着脸收刀入鞘,王竹还闭了闭眼,举起的手最后又放了下去,厉声说道:“禾易,松开。”
禾易被这句呵斥吓了一跳,想起两人都已不是幼童,如今这样不太合适,于是他动作飞快地挪到一边,抱着拳连说了几个对不住。
但他这人就有一点好,说话做事从来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否则他也不会跑到京都最豪华的乐坊─即乐司里大张旗鼓地去抛绣球,现在这事儿说不定都传遍大街小巷了。
禾易有些得意地笑了笑,余光瞥见外边有些熟悉的街道和宅邸,底下一人见了他还打起了招呼,顷刻间,他连追上来干什么都忘了,回过头,犹豫地问:“这是去哪?”
王竹还低头轻笑,回答:“去你家。”
禾易脸上的表情瞬间滞住,他本来想着方才在即乐司胡乱闹一通,随后在外边找个地方避个十天半载的风头,等家里人气消了些再回去,以往都是这么做的。
可他现在竟然羊入虎口坐在了回家的马车上!
禾易干笑两声,猛然站起来往外冲。
“咚──”
长青用刀鞘挡住了去路。
他还想翻窗。
腿刚搭上窗框,腰间便是一紧,禾易低头一扫,一缕粗细适当的毛绳不松不紧地围着他腰间系了好几圈。
只要他身体一动,上边的小絮絮就跟受刺激了似得骤然直立起来。
这到底是什么。
好像是蜘蛛的腿。
他眼皮抽动,有些犯恶心,于是试图用手去扯,结果越缠越紧,他一看,毛绳的末端松松垮垮地缠绕在王竹还指尖,见他回头,她捏紧线头往回不轻不重地扯了扯,用眼神示意他:“坐回来吧。”
腰间又是一紧,隔着还算厚的衣衫都有些疼了,若是她再用力点,怕是能把他从中分成两截。无奈,禾易只好丧着张脸坐回原位,望着窗外一句话也不肯再说了。
车厢内安静得有些诡异,禾易紧盯着窗外掠过的小摊,哪怕他们都喊着他名字问吃点什么不,他也双唇紧闭,一声不吭,满脸写着“我完了”的表情。
王竹还察觉到这尴尬的氛围,她垂下眼思索片刻,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有多久到?”
但她并不擅长说好话,只能装作随意地问了一句,这已经是她想到最好的话了。
王竹还紧了紧手指间毛绳,这不是她一时兴起,是之前在乐坊下就有的主意,但她转念一想,若他不追来,就让他自个儿跑去,若他追来,还不识相的话,就把他绑回去。
等了半晌,才终于等到她说话,禾易全身上都带着不解,他转身,抱着头哀嚎不已:“就让我走吧,别带我回去了,我娘一定会杀了我的!”
王竹还把手收回大氅里,淡淡开口:“我常见你母亲信上说你惹了事就跑,一两个月找不到人影,让她很是苦恼,既然我找你娘有要事相求,那我就替她把你抓回去。”
禾易撇嘴,他又不是什么贺礼。
她顿了顿,继续说:“还有多久到?”
“半柱香。”事已至此,禾易整个人平静下来,他靠在一边,挥手跟人打了个招呼,低声给出了答案。
闻言,长青望了王竹还一眼,见她点头后,她快速跳了出去。
禾易好奇地问:“她去哪?”
“先去你家通报一声。”
禾易点了点头,终于从旧友重逢的激动中醒了过来,忽地想起前些年在里室门外偷听到的话,不过那些人嘴里向来说不出来什么好话,无非是些咒骂之词。
禾易侧过头,默默打量了王竹还几眼,她静静坐着,干燥的唇角微微翘起,眼底垂着,窝在被絮似的大氅里,柔和的样子看起来一点脾气都没有。
禾易眉间浮现出一丝困惑,怎么看都不像啊,哪有他们说的那么凶神恶煞,说的果然都是假话。
这眼神过于热切,王竹还蓦然回首,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禾易顿时慌乱的眼神乱转。
她蹙了蹙眉,向前俯下身子,轻声细语地问:“盯着我干什么?”
禾易往后仰了仰,摇头掩饰:“没什么。”
她追问:“真的吗?”
禾易慌忙逃避她的视线:“真的真的。”
两人对视间,马车停下了,他动作敏捷地窜了出去。
前边车帘被他带开,勾在了一旁的钉子上,王竹还坐直身子,瞧着那抹颜色跑远,戏谑地笑出了声,苍白的脸颊为此有了一丝血色。
车轮旁放着脚凳,王竹还把着长青的手走了去,余光瞧见一位雍容尔雅的妇人带着笑站在门前,她刚一出现,就兴高采烈地迎了上来。
顾着肩处伤势,王竹还只是弯下身子,浅浅地行了个欠身礼,出声喊道:“仙姨。”
仙姨笑着应下,只是一走近,笑就凝在了脸上,望着王竹还的眼里满是心疼:“哎呦,瞧这可怜样,快,跟姨进去。”
随后,她跟变脸似地瞪了眼旁边,大声说:“真的是没人管得住你,行事越来越乖张,竟然敢跑到人堆里惹事,这次若不是阿翎,我还抓不住你了。”
许久不曾听见有人叫这表字,王竹还差点听成是在叫别人,被仙姨拉住了手,才记起这个名字。
她看向一旁被粗麻绳绑成直溜溜一条的禾易,他正默默地用一双满是幽怨的眼睛到处乱转。
王竹还以为,他会很生气。
“还看!”
一声怒吼凭空而出,仙姨两步化作一步,从王竹还身旁怒气冲冲地走到禾易面前,用手指狠狠地戳着他额头,转而吩咐下人:“把少爷关进宗祀,每天只准给他一碗白饭,没反省好不准放出来。”
*
脚下的木板随着脚步咯吱作响,也不知道哪来的鸟叫声此起彼伏,两人并肩走在廊桥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前些日子因桂来信说你身子有恙,我以为只是旧疾犯了,没想到竟如此严重,可是发生什么事儿了?”仙姨拍了拍王竹还的手背,深深地叹了口气,语气越发沉重。
“都怪我轻信他人。”王竹还并未正面回答,她只是失落地低下头,停住脚步面朝仙姨,语气中带了些难过:“本想着去寻雪先生,没想到后山下了场大雪,把进山的路堵了,没办法,我只能来京都找您,还请您不要嫌令羽麻烦。”
仙姨轻轻捋去黏在她脸上的发丝,低声说道:“怎么会呢,我这医术虽比不得雪先生,但也是江湖中的翘楚,放心吧,会没事的。”
王竹还垂眸颔首,轻声道了句:“多谢。”
她抬手解下大氅系带,搭在了手腕上,浑身才舒畅许多,从进府到这不过几步路,走得她满背都是汗。
仙姨一看,从她手里强行接过,怎么也不让她自己拿了。
王竹还有些不适应,伸手想拿过来,却听仙姨说:“就让我拿吧,出门在外,就带那一个姑娘在身边,这哪够啊。”
两人继续往前走,在廊桥上左拐右拐,走到相府最深处的院子外停下,一路走来,只有这才有高高的围墙单独隔出,是相府里有些怪异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