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沈若岚联系了王烨家长。
接电话的是个声音沙哑的老人，连说带咳，听着起码得有六七十岁。
“请问是王烨同学的家长吗？”沈若岚试探性问了句。
这是开学时家长会记录的电话，应该不会有错。
“是沈老师？”对方有些诧异。
“对，是我，您好。”
“沈老师客气，有什么事吗？”
“王烨最近状态有些奇怪，所以希望您有空来趟学校，我们讨论讨论。”沈若岚的语气友善中带着严肃，透着不容对方拒绝的威严。
“他又考砸了？”对方低沉地嗯了声，似乎陷入沉思。
“没有，王烨同学的成绩一直很好。”沈若岚否认。
又？
在沈若岚印象里，王烨一直都是第二名，距小雅分毫之差。
对方默了会儿。
“谢谢沈老师关心，这样，今天放学以后，我让王烨父亲去一趟。”对方再三思考后给出了回复。
“好的，到时候见。”沈若岚笑笑。
对方没再说话，挂断了电话。
沈若岚皱起眉，盯着手机屏幕上的“王烨爸爸”四个字思索片刻，随即将其更正成“王烨爷爷”。
“沟通得顺利吗？”顾晏清盯着发愣的沈若岚。
现在是正午，两人趁着饭点聚了聚。
“有些奇怪。”沈若岚叹口气，“但又说不出来是哪里怪……”
“年级第二算考砸吗？”
迟了许久，沈若岚问。
“分人。”顾晏清放下筷子，喝了口手边的番茄汤。
“分人？”沈若岚疑声。
“对于我来说，算考砸，对于你来说，你哥会高兴到给祖宗烧高香。”顾晏清一手撑着头，格外认真地盯着沈若岚的眼睛。
“晏清姐，咱们不带人身攻击的。”沈若岚抑制住想往顾晏清脸上泼汤的冲动。
“人身攻击？”顾晏清笑出声，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我吗？”
“那不然还是我啊。”沈若岚嘟起嘴。
幸好教学职工有专门的饭堂，座椅间距颇远，不然给同事听到，让她以后在办公室怎么活，丢脸死了。
“打个比方。”顾晏清拿过沈若岚餐盘中的苹果，放置在自己的苹果旁边，“你和我都是苹果。”
沈若岚挑选的苹果明显要比顾晏清的小一圈。
“我的苹果非常努力，努力吸取养分，长成了树上最大的那颗，但这并不妨碍树觉得她理所应当就该是最大的那颗。”
“你的苹果也很努力，偶尔偷懒，所以长成了树上第二大的那颗，但这也并不妨碍树觉得你是最好的那颗苹果。”
沈若岚瞧着顾晏清面前的两颗苹果发呆，渐渐有了头绪。
“我虽然是最大的苹果，但我始终获得不了树的爱和赞赏。”顾晏清若有所思地垂下眼，“而你无论是多小的一颗苹果，树都永远爱你，当然如果你能成长得更好，树也会替你高兴……”
沈家对沈若岚的疼爱，根本无关她是否成功，只在于她是否幸福。
“晏清姐，咱们也不带人身攻击自己的。”沈若岚及时打断顾晏清的沉浸式思考。
她光听着就觉得窒息。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树不爱自己的苹果？
“你的意思是，王烨家长因为不满他的成绩，所以打他？”沈若岚咽了口口水。
“嗯。”顾晏清点点头，将苹果还给沈若岚。
“太扯了……王烨现在的成绩如果能维持住，就算考交大也绰绰有余，无非是专业的问题。”沈若岚不解道。
顾晏清咬了口苹果，沉默良久才开口。
“是啊，太扯了。”
……
四点四十分，王烨敲响了沈若岚办公室的门。
沈若岚正在全神贯注地整理资料，手上抱着一沓文件，丝毫没注意到王烨和那名西装革履的男人已经站在她身后。
“沈老师，沈老师。”沈若岚身旁的英语老师拍了拍她的肩膀。
“怎么了？”沈若岚从文件里抬起头。
“同学家长来了。”英语老师给了个眼神。
那个西装男人身上的压迫感太强，她不敢直视对方。
沈若岚掉头一看，王烨正埋首站在三米远处，而他的家长就站在自己身后，目光凌厉地自上而下打量着她。
“您好，不好意思，刚刚在批文件。”沈若岚忙起身道歉。
“嗯。”西装男人面无表情。
“我们到隔壁会议室谈吧，还有个老师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沈若岚拿起笔记本，为二人领路。
西装男人挑挑眉，目光扫了眼王烨，沉声：“你到底有几门没考好？”
“我，对不起，我……”王烨紧紧拽住自己的校服衣角，眼神慌张地乱看。
西装男人捏紧拳头，额上青筋暴起，转身跟上沈若岚的步伐。
王烨深深地低着头，小步追着。
会议室和沈若岚办公室相隔三个房间，二十几米远，王烨始终和西装男人隔着两米左右的安全距离，沈若岚看在眼里。
推开门，顾晏清已然坐在了会议室主位。
“这位是？”西装男人疑惑地看向沈若岚。
他不记得这号人物。
“顾老师，我们学校的校医。”沈若岚笑笑，在顾晏清左手旁坐下。
“您好。”顾晏清起身，冲西装男人颔首。
西装男人眉头皱得极紧，坐在了离门口最近的位置上，距顾晏清极远。
王烨左看看右看看，犹豫半天，最后还是在西装男人旁边的位子坐下了。
“你连坐哪也需要考虑吗？”西装男人瞟了王烨一眼。
“对不起。”王烨往后缩了缩。
顾晏清和沈若岚拧眉对视，心里大概也把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
“王烨爸爸，王烨同学考试成绩一直很好，您会不会对他太严格了？”沈若岚轻声道。
“沈老师。”西装男人冷眼，“你把我叫来不就是想让我盯王烨的学习吗？”
“不是的，我……”
顾晏清按下沈若岚的手，示意她冷静。
“有学生发现王烨同学身上有伤。”顾晏清直入重点，“您知道这件事吗？”
西装男人冷漠道：“不知道。”
顾晏清转而望向王烨，对方全程都在克制不住地发抖。
“我们猜测王烨同学可能是被其他同学欺负了。”顾晏清抛出饵。
她想看看对方的真实态度。
“那就麻烦你们尽快解决这件事。”西装男人面色不悦，“这本身就是你们老师的职责，何必浪费我的时间？我很忙。”
“你不担心吗？”顾晏清又问。
“如果贵校不能尽快解决这件事情，我确实不得不担心贵校的教学质量。”
“毕竟连学生矛盾都处理不好的老师，又怎么可能带好学生？”
“我……”沈若岚眼瞧着就要发火。
装，这男的还在那装。
顾晏清再次按下沈若岚的手。
“晏清姐，你别拦我。”沈若岚咬牙。
顾晏清叹口气。
像沈若岚这样瑕疵必报的人，涉世未深，遇到正常人还好说，遇到棘手的问题，处理方式往往不够圆滑。
她是个好老师，前提是她得保住教师的身份。
“……晏清？”西装男人听到这两个字，脸上表情由冷漠转变为惊讶，最后反而笑了出来。
被这种人叫出自己的名字，顾晏清没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姓顾。”西装男人指指顾晏清的脸，食指在空中不断描摹她的五官，似乎在借助这个动作回忆。
“说得通，说得通。”西装男人哈哈大笑。
顾晏清和沈若岚迷茫地看向他，一头雾水。
这个人是不是精神状态有问题？
“你母亲是楚宁吧？”西装男人笑累了，逐渐恢复平静，“我早该想到，你们俩长得真像，气质倒是一点不一样。”
沈若岚察觉顾晏清的身形明显僵住。
“但是不对啊……”西装男人摇摇头，“你明明是最应该赞同我培养计划的人之一。”
“你难道不感谢你的母亲吗？”
西装男人的问题清晰传入顾晏清耳中，掷地有声。
“我，感谢。”顾晏清喉咙干涩，从唇间挤出三个字。
“对啊，你当年是多么优秀。”西装男人呵呵两声，“我和你父母有些交情，除开生意场上也会聚聚，你母亲总和我们夸，你是她最好的杰作。”
“她的教育方针有多成功，我们有目共睹，可惜王烨天赋太差，终究赶不上你。”
“你说我该怎么和友人夸他，沈科的万年老二？”
西装男人只当故人重逢，越说越直白，越聊越起劲，用发胶固定好的前额发都被他晃得散下来不少。
“最好的……杰作？”顾晏清颤声。
西装男人笑而不答，自顾自站起身：“王烨，走了。”
王烨惊慌失措地望了沈若岚两眼，沈若岚朝他点点头，才快步跟上西装男人。
顾晏清状态不佳，今天这场谈话只能结束。
沈若岚关上门，担忧地看向双手抱头的顾晏清：“晏清姐，你还好吗？”
“我很好。”顾晏清闭着眼。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沈若岚坐回座位，“真的要去找所谓的‘欺负王烨的学生’吗？”
顾晏清沉默着摇摇头。
“我师傅说过，如果碰上学生的家事，尽量少管。”沈若岚也闭上眼。
入职第一年，带她的老教师就告诉她，不要试图替学生解决家庭矛盾问题，这只会将矛头引向自己，她们只需要做好教师的基本职责。
结果第二年，她师傅就因为家长投诉被革职了。
“可我们在是老师之前，首先是人啊。”沈若岚不禁唏嘘，“人怎么能对近在眼前的苦难视而不见呢？”
她很矛盾，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管这件事，毕竟西装男人的态度非常执着，显然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有所转变。
顾晏清难得没回答沈若岚，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太阳穴。
烦躁的耳鸣声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