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珫见到冯菱珠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二点。
她的死亡并非天灾人祸,只是在连轴转十七个小时后突然倒在地上没再起来。而后就是被她的同事发现,拨打了救护车的电话也回天乏术。
而家里离异,几个中年人都与她一样讲求效率,连夜处理好了她的后事,草率又简明。在被推进火化炉前也没人来得及与她告别。
李珫这个在朋友圈里公认冯菱珠最好的朋友是在火化后被告知的。于是连夜告假坐飞机飞到她身边,下了飞机就给她的家人打去电话,没费什么力气就说服了他们把骨灰交给她保管。
现在,在和火葬场的小姑娘留过电话后,李珫抱着简朴的,实木的骨灰盒蹲在路边。
夏夜的风有些凉,她穿着职业裙装,显得有些单薄。早上梳起严谨刻板的头发此刻已经落下了碎发,随着风一阵阵地飘。
火葬场在郊外路的尽头,再往前是乡间的土路,带起纷纷扬扬的沙土,往后是柏油马路,路灯亮着温暖的光,几只蚊虫围在它旁边。
李珫看着大路,愣愣站起来,怀里紧紧抱着那只骨灰盒。上面是冯菱珠的脸,她还在笑,黑白遗照挡不住她漂亮的梨涡和眼睛。
她挺起胸膛,针脚蹩脚的针织披肩飘着。她站在大路中间,想起来身上披肩是她说好送给冯菱珠的。
远处村子和城市的界限逐渐模糊成星星点点的光点。
李珫莫名想起她的高中。
那年,李珫十五岁,冯菱珠十四岁。
她们就读于同一所高中,在办入学的时候匆匆见了一面,冯菱珠还记不记得她已无从考证,但李珫确确实实记住了对方脸颊永远存在的梨涡,那个有些破旧的帆布袋和她独自来办理入学签字时晃呀晃的马尾。
那是十四年前的事了。李珫今年二十九岁,已多年没怀念过自己的学生时代。她在十年前从高中毕业,与冯菱珠分别报考了南北两端的学校,从此除了视频通话只见过寥寥五次面。
不过即使想起这些陈年旧事,此刻的李珫却并没感受到悲伤一类正常的情绪。她只是感到一种从内心深处升腾起的奇异感受,喉咙噎住一样发痛。让她想不顾形象大喊大叫一番。
明明气温在三十多度,前天冯菱珠还在视频电话里笑着说最近的天气仿佛是把城市推进了火炉,李珫还能看见她有些干裂的嘴唇啃着五毛钱就能买一根的冰棍,在工服下熨帖的整整齐齐的,今年夏天二人一起在网店挑的裙子。
她当时也笑着,空调开的很足,她却觉得心口发烫,心里想她在空调房里披着的,光滑如同缎子一样的头发真迷人,整理的整整齐齐,却摆着有些搞怪泥偶的桌面真可爱。
现在却只能看着黑白色的遗照了。
李珫真的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也许她真的和父母说的一样是个感受不到人类情绪的怪物。
只是心脏突然狂跳,不管不顾高跟凉鞋的不合脚,她一路向着柏油马路的方向狂奔。骨灰盒被她护在怀里。
她不认识路,却在狂奔里明白了自己想做什么。
她想逃。
——
凌晨四点,李珫终于躺进小旅馆的房间,她才昏昏沉沉放下将她胳膊累的酸痛的骨灰盒。
“……你怎么就没写个遗书让我给你办葬礼。”她揉了揉胳膊,语气有些抱怨和撒娇的味道,但沉默了几秒后,空气就凝固的有些沉重:“算了。写不写没区别。”
又是可怕的沉默。李珫已经整整二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但作息规律的她破天荒的没觉得困倦,反而无比清醒。
“我还记得,你十四岁想出画集,想开猫咖。”
那是一种近乎自言自语的口吻,她从随身的布袋里摸出一张银行卡,显摆一样在骨灰盒上面晃晃:“现在做这些钱我存够了。”
“结果要实现愿望的人反而先走了。”
她笑起来,倒在床上,丸子头早被她拆去了,黑发就这样散在床上,发尾有些干枯发黄。
李珫笑起来不像冯菱珠一样让人感到亲和。曾经职场上的对手评价她说,她像一只随时要从对方手里夺去什么的狐狸,充满野心和攻击性,如果对上能对她有利益的人,就多了一份讨好。
只是现在,她的笑像高中班里班主任给偷偷举行的元旦晚会,她和冯菱珠上去演小品,堆出来的假笑。没有感情,但看着滑稽又可怜。
李珫想。她现在一定笑得很难看。
李珫还想。如果是冯菱珠肯定不会笑的那么难看。
——
李珫醒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半,她睡了六个小时。
她爬起来的时候恍惚片刻,脑袋一片空白,直到摸索四五下后仍然没摸索到自己的手机时才反应过来她没在南方自己租的小房子,而是在耍了一晚疯癫后站在北方不知名的小旅馆里。
她把骨灰盒抱到床上,才敢踹了踹因为过度运动酸痛的小腿,顺手摸起手机,准备定下回程的机票——两张。
直到这时,她才看到那一个标注着“火葬场”的未接来电。
回拨过去,对方只是简短地表示请李珫节哀,并且请她拿回冯菱珠的个人物品。几个亲属都不愿意接收这些东西,扔在火葬场也不是事。
李珫只是点头。随后抱起骨灰盒下楼,退房,打车回了火葬场。
她昨晚走了四个小时的路,打车半个小时就到了。
半个小时里,她把又想让她假期加班的老板搪塞过去,又点了一遍自己还有多少钱——四十七万三千二,并且不用还房贷车贷。
在到火葬场的时候,她和小姑娘打个招呼,对方就带着她去拿东西。
只有两个不大的纸箱。一个装衣服,一个装杂物。李珫把它们摞起来,对着工作人员笑笑,走出大门又打开手机打了去机场的车。
火葬场偏僻,也没什么司机敢接,李珫也不急,把早上没来得及整理整齐的头发认认真真绑成了马尾辫。又开始翻那两个箱子。
箱子里最值钱的就是那把电吉他。两千块。是大学毕业李珫送给她的礼物,花了她当初两个月的零工钱。
其次就是那部手机。五百块。从平台收的二手。
李珫把骨灰盒抱起来:“我能看你的手机吗。”
冯菱珠笑。
李珫也笑:“那我当你同意了。”
密码是她自己的生日。里面没几个软件,唯一一个游戏还是多年前二人比拼的消消乐,她已经打到七千关了。
其次就是网购软件——还有两件东西没到货。一个是她收的二手电脑,八百块——如果到货了,就能顶替手机成为第二贵的东西了。一个是她最新买的手绘板,显然是货比三家后买的最便宜的,七十块。
李珫自作主张地修改了收货地址到自己家。
然后就是一些李珫手机上也有的,她平时发布作品用的社媒。
当时二十岁的李珫意外得知冯菱珠在画画,缠了她一个月才知道这些账号。
李珫想起这些事又有些想笑,笑完想点开对方的社媒发出对方已经去世的消息,却误打误撞点开了相册。
满满当当,五千张照片。
除去她绘画用的参考和职业需要拍下的照,零零总总竟然只有小区的猫和几张李珫发给她的夕阳。
李珫想起她的手机相册,六千张有五千张是工作时拍下的合同等黑白色的乏味。唯一一点彩色是她专门的一个相册,用来放她和冯菱珠的合照,名字叫“冲去采菱角”,是高三那年暑假,冯菱珠起的。
回忆到这戛然而止,车到了。
李珫就这么狼狈地拖着纸箱和骨灰盒上了车。
箱子里没什么别的可以注意的东西了。她把目光又移回了骨灰盒。
她把骨灰盒举起来。
“跟我回家好不好。”
照片里的冯菱珠还在笑着。
“当你同意了。”
李珫从前面的镜子里看到司机有些恐惧的表情,也笑开了。
“师傅,别害怕。”她说:“这是我妹妹,今年才十四岁。”
——
到机场的时候是下午一点。
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李珫又开始看那两个箱子。她不清楚自己在找什么,或许只是在漫无目的的想多了解她一点。
于是她从其中一个箱子的最底下,找到了她大学时期的日记本。
本子被保护的很好,只是每一页李珫都看过。冯菱珠从来不把日记给除了李珫和自己之外的人看。
她刚想把本子放回去。却手一抖,把它摔到了地上。一张纸从里面飘出来,被折叠的很整齐。
李珫把他们捡起来,骨灰盒被她抱在怀里。
纸上的标题是:想和小珫干的一百件事。
每件事后面都记上了她写下这件事的日期。最近的,也是第九十九件事。
“想和小珫去西藏旅行。”
来自她去世的前一天,那天两个人刚通了视频通话。
李珫没把这些看完,只是捏着纸的手有些发抖。随后她不知道以一种什么心情拨通了老板的电话:“我不干了,辞职。书面文件会明天发到公司邮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