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
那一年,十九岁,正是初春,雪还没化完,就被村里小学招去当了代课老师。
这之前,已在家里关了两年,宛如一只受伤的小兽,自抵伤口,静等疗愈。
本是性情活泼的孩子啊,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从小跟着奶奶,八岁了才回家,十岁那年就病了。村医初诊为心脏病,不能剧烈运动。全家人愁容满面,不知如何是好,奶奶甚至还专门去了村子另一头那个刚刚做了心脏修复手术的小女孩儿的家,去探听人家的手术历程,大有无论如何也要拼命一搏的气势,但当她老人家看到人家孩子胸膛上那一长串刀疤时,还是当场吓得掩面而泣起来。奶奶不能接受我也要去接受这份手术之苦。
从此,我只能躺在爷爷编织的小软床上,不能动,也不可以大声说话,也不许外面的小伙伴来找我玩,以防万一。有时候忘记了自己有心脏病,从小软床上呼一下跃身而起,便引来了全家人失火了般的惊声喝斥。于是,再静静躺回去,不敢动,也不敢大声说话。
一天,父亲一大早邀了同村的一个他的挚友,骑自行车带着我去找他交好的一位当地名医,给我治病。记得那正是苹果上市的季节,我们所行之处,路的两旁,摆满了卖苹果的摊位。过了好久好久,骑了好远好远,终于到了那所医院。医院并不大,但父亲找那位医生还是楼上楼下跑了好几遍。那医生,和父亲年龄相仿,温文而雅,看到我,笑笑的,望闻问切都走遍,之后,让父亲带我去做了个心电图。结果出来,心脏没有问题,至于是哪里的问题,我也不记得了,反正就给开了一小瓶药片儿,只花了两块几毛钱。
回来的路上,分明的感受到了父亲的轻松和愉悦,还带着他的同行的挚友下了馆子吃了顿饭。
回来再也不用整日躺在小软床上了,但全家人还是不让我出去跑啊跳啊,还是只能每天呆在家里,慢慢走,轻轻跑。就这样过了好多日子。往日的小伙伴也还是不敢来找我玩。我的世界只有小小院落里的那方小天地。慢慢的,一切都生疏了,我不再爱出去,也不再爱和小朋友玩,也不爱说话,有时走在路上,远远看到熟悉的小伙伴走来,便会急急的跑走躲开,心里吓得扑通扑通响,我几乎都听到了那震耳的响声。那个爬房上瓦的小辣妹子不见了,只剩下了一个两眼巴望着大门外不敢出去的小小细妹子。
终于还是痊愈了,没吃完的半瓶药被母亲丢弃在一旁的角落。母亲让我出去玩,我不去,奶奶带我去吃席,我不去,哪里都不去,只在家里,在家也不爱说话,问也不说了,但是爱画画,用小小的水彩笔画,用油画棒画,画完了贴在墙上,竟然贴了满满一墙。有朋友来找我玩儿,也会和小伙伴在家里跑跑跳跳的了,但还是不出去。在学校也不大说话,也不大活动,只那样的上课下课。一切在大人看来都已是正常至极,但在我,却是内心早已换了另一个大千世界,我似乎早已不再是小时那个活泼的我。
就这样一直到读中学,才开始慢慢融入大家,参与学校的升旗仪式,参与班级活动,那个辣妹子似乎又回来了。
只是母亲的一场体罚,一下子又把我关进家里,再也不出来。
我把母亲给的餐票丢了,作为惩罚,母亲不再给买餐票,只每周给十块钱生活费。当时父亲在学校的餐厅做饭,我却每天拿着母亲给的十块钱小心翼翼地计算着每餐吃什么才不会饿肚子。那一刻,觉得天空都是乌云密布的,觉得自已被世界抛弃了。竟又病了,这一病,就在家里关了两年。
那两年,我的天地只有西侧耳房的那小小的空间,窗外如何的艳阳高照星光灿烂,我全然不管不顾。能让我走出家门的只有两件事,和同村好朋友小香和英杰去镇上浴室洗澡,或者是和她俩一起去镇上书摊儿上买书。读了好多书。朱自清散文,郁达夫的小说,鲁迅全集,池莉,贾平凹,汪国真,还有,还有.......
李木生老师的散文也是那时候读到的,来自于小香给我抱来的一大摞济宁日报。
记得那是一个傍晚,下着连续了好多天的小雪,我正端坐于小卧室里的书桌前,小香兀自推开门,径直走进来,满头大汗的把一大摞济宁日报往我面前的写字桌上一撂,掸掸棉袄前襟上的灰尘,又兀自转身走了。她那优美的动作,当时让我想到一句名诗: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那一摞报纸副刊上,我看到了李木生老师的《微山湖上静悄悄》,《木皮散客贾凫西》。没黑没白的看那些副刊。看了不知道多少遍。那时,李木生老师的文章就是我心中的有诗的远方。
正是腊月,年底,父亲给我带回来一只小狗,还没满月,只有十几二十几天大,是一只白底带有不规则黑圆点的小花狗,饿了冷了就吱吜吱吜的叫,我非常喜欢它,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盘德,就是英文熊猫的直译音。就是一只小熊猫的意思,可见我待它如何的金贵。
父亲和我约定,我白天喂,他晚上喂。父亲买来奶粉,买来鸡蛋,告诉我,用开水冲了奶粉,把煮熟的蛋黄捏碎掺进去,热乎乎的给它吃。
盘德很能吃,每次喂它,刚把餐盘给它端过去它就呼一下蹿过来,精准无误的把嘴插在盘子里吭哧吭哧一口气把所有东西全吃完——它吃过的盘子都不用刷,精光丝滑。
春天来了,盘德也长大了,长壮了,小肚子成天圆溜溜的,跑起来踩得地都咚咚响。
就在这时候,收到了村里小学校的邀约,让我去代课。
给我送通知的是已在小学代课的同村的同学小娟,本来是借了学生一辆自行车骑着去我家里送信儿的,没想到半路上掉了链子,她只好一路推着车子一路尽最大力气的跑着来到了我家,据说,到了我家时,她都已是累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了。为什么是据说呢?因为当时我没在家,我去了一百里路之外的济宁我表姐家,当我傍晚从书店蹭书看回来时,大我四岁的三表姐几份神秘几份调侃的阴阳怪气的叫我:牛老师,回来啦,牛老师回来啦?我见怪不怪的没理她,坐在那里倒水喝。她又说,收拾东西,明天送你回家。我烦了,抬头怒视她:我不走,我昨天才来的。她却一本正经的说,家里打电话让你回去当老师啦!
校园很美,很大,每一座教室前面都有一个等宽的花圃,里面种着各种不同的花,宛若花园。还有一个称得上广阔的大操场,铺着一大圈儿橡胶跑道,中间种着贴地的绿草,绿地两头一头一个球栏,很是英姿飒爽。
代课了,第一时间写信告诉我最尊崇的老师李成岁。信中写的什么都忘记了,老师的回信却还至今都保留着,信中他总是叫我小雪子。得知我去了学校,李成岁老师很是高兴,回信中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密密码码的小字,摆满了每一页纸。从此约定,每周通一次信。于是周末我准时把信写好送到镇上的邮局去,三天李老师才能收到,然后他写好再送到他的邮局,再三天我才能收到,我收到信大都在周五,所以每到周五的上午,我无论是在上课还是在办公室,都练就了一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只要那个胖胖的绿衣邮差骑着自行车一进学校大门,我一下子就能看到他,然后电击了般从座位上飞起来,一口气跑到邮差身边,大声喊:有我的信吗有我的信吗!那邮差也许知道了我的期盼,后面再来时总是不等进学校大门就开始捏自行车铃铛,叮当当,叮当当......一连串儿的响着,直到我跑到他跟前才笑呵呵的停下来。
接到信,总是沉甸甸的,取开来都是厚厚的一迭,有时还会随信附带邮来几张邮票。信中每一个字都是我的期盼,每一个字都是李老师的祝愿。
有一次,五一刚过,收到李老师的信,信中说,他五一去了海南,还去了舟山的普陀山,面对普陀山上的观音菩萨时,无神论者的他竟虔诚的双手合十,在菩萨面前为我许下了三个愿:1、健康;2、成才;3、成功。
当时年少的我拿着写有这三个心愿的信,静静的坐在夕照下的校园操场上,只觉得这是老师对我的祝愿,却不知这是身患重病的老师对我的最后的牵挂。四个月后,同年九月,李老师没能陪我走完那个秋天。
写了纪念文章,寄给了济宁日报社的李木生老师。过了好久,收到了李musheng老师的信,只有短短几句话,却随信寄来了一份报纸,正是当期的济宁日报,上面印着我写的那篇纪念文章。本是文学稿,本应发在四版,那篇文章却发在了济宁日报的头版头条,并且李木生老师还亲自写了“编者按”。
从此,再也不曾那么热烈的期盼绿衣邮差来。
仿佛一下子长大了。
就那样,每天,好好教书,好好生活,好好写东西,不声不响的走过每一天。
后来,后来,好久以后的后来,李木生老师和我谈起李成岁老师重病期间向他推荐我的文章《蒜苔花》的情形,说:改改,给她发了吧......
那篇本已是让李成岁老师改得面目全非的《蒜苔花》,经过李木生老师的再修改,终于登在了济宁日报上,就在我写的那篇纪念文章的正下方,紧挨着......
这里,这座小学校,我一进来就是四年。那四年,是我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遇到了最美好的事情,留下了最美好的回忆。
所有最美好的回忆里,那一年,盼信来有信来的那一年,最美。
2024年11月13日于彬长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