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神

    一瞬间,所有记忆顺着此刻镜中的幻像,往前拉去。

    纪鹤无法控制地过度回溯,无数光感、声色、音味从每一个缝隙里倾泻而出,每一帧画面都触手可及、分外清晰。

    与每一个超忆症患者一样,他拥有无法代谢的记忆,还有永远负重的生命。

    彼时的桐星球,还没有成为星际旅行的热门目的地,距离正式划入联邦管辖权不过百年。

    这里每一棵树的历史,都要比新政府的存在来的悠久。

    古树参天,碧叶如盖,蔚为奇观。

    而像这样的树,在桐星球有成千上万。

    这里的房屋也与别处不同,绕树而建,形成一个规整的同心圆。最里面的那个圆的中心,便是房屋主人最初选定的那棵古树。

    如今正是桐星球的夏令时节,片片蓝绿色的叶子聚在一起,密得竟连半滴雨水都落不下来。

    白羽鸟扑棱着翅膀绕树三圈,落在蓝桐树的最高点,发出清脆的鸣叫。

    呼朋唤友间,飞来一群躲雨的鸟。

    树下有一方石台,同住一屋的亲人们正在手工制作羽毛耳环。

    “老头子还以为现在是亚伦陛下做主,真是越老越糊涂了。”

    一只粗糙的大手摸过羽毛,另一只则用钳子调整金属挂钩的弧度。

    “管这些做什么,就是换成了玉皇大帝,老百姓也是这么过日子。”

    “这些都是Alpha、Omega弄出来的事,我们这些Beta去瞎掺和什么。”

    “不说了,我该去小院送吃食了,也不知道今天还剩几个小朋友。”

    只见其中一个中年女人从石凳上站了起来,提着竹篮去冒着热气的厨房拿了一些蒸饼。

    翠姨戴着树皮斗笠,雨珠顺着圆弧边缘落下来,她沿着石板小路而走,比新政府修出的公路要更近一些。

    走了好一会儿,翠姨来到一个小圆土楼,一边扣门一边大喊:“纪院长!”

    “吱呀——”

    陈旧的木门被推开了,一个身量瘦弱、头发枯黄、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岁的小男孩,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翠姨。”

    这里并不是什么医院,而是一座孤儿院。

    “谁是你姨,纪院长呢?”

    只见翠姨皱了皱眉头,目光略过小男孩脸上的累累伤痕,往里面走去。

    小男孩伸出手,想要接过竹篮,被女人避开了。

    对方没有说什么,只是这动作显然是不想让纪鹤碰到自己的竹篮,好像这小孩有什么传染病似的。

    “纪院长,蒸饼!”

    翠姨手里攥着竹篮,又喊了一遍,眼睛已经开始冒火星。

    纪明堂在里屋抄经,一专心便听不见旁人的呼喊,才从屋子里走出来。

    “辛苦辛苦。”

    女人长发束起,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手上并没有拿拂尘。

    纪明堂面上含笑,接过沉甸甸的竹篮,将里面的吃食拿了出来。

    翠姨看她拿得慢,伸手将热乎乎的蒸饼从竹篮里掏出来。

    “这个倒霉鬼这么还在这里?”

    “不是说送出去了吗?”

    翠姨也不避讳纪鹤就在旁边,凑在纪院长身边说道。

    “翠姐觉得纪鹤怎么样?”

    翠姨挑眉,眼神嫌恶地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纪鹤,连连摆手道:“你可别害我。”

    纪明堂走到纪鹤身前,摸了摸这孩子脸上的伤痕,叹了口气。

    翠姨生怕沾上这倒霉鬼,拿起自己的竹篮就跑得没影儿了。

    若是孤儿院里别的孩子,她咬咬牙,还能发发善心。

    唯有纪鹤,是万万不行的。

    “院长,对不起。”

    纪鹤站在原地,低着头,眨了一下眼睛。

    “翠姐她人不坏,你别放在心上。”纪院长刚说完,又想起这孩子特殊,说了也是白说,又叹了一口气。

    只见女道士背身拿起一罐药膏,将纪鹤带到大树下,借着稀疏的篮桐叶漏下的光,给他揉了揉脸。

    “他们都不要我,院长你也会不要我吗?”

    孩童稚语,最是锥心。

    纪明堂的手指蘸着药膏,一边揉一边想纪鹤该怎么办。

    他已经九岁了,哪怕没有那个怪病,也没有多少Beta夫妇愿意领养他了,更不要说他的母亲又是那样一个身份。

    纪鹤没有得到院长的回答,并没有再问,只是他已经被母亲丢掉了,不想再被纪院长丢掉。

    蒸饼分发下去,纪鹤是这群孤儿中年纪最大的,但他每次都最后一个拿吃的,这次只剩下了一小块蒸饼。

    纪鹤双手捧着蒸饼,坐在木头门槛上,一口一口吃得很认真。

    他这次被退货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有人告诉了那对无法生育的夫妇,他的母亲是一个妓女。

    风尘女子颜色败尽,渐渐沉寂,却发现怀了不知哪位恩客的种,偷渡到桐星球,想要隐姓埋名地生活。

    可她没有钱、没有屋,无奈只好重新接客,没过两年染病死了,只剩下一个孩子。

    纪鹤就这样被族老交给了纪明堂,然后送到各个生育困难的夫妇手上。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被送出去的时候,那家夫妇觉得他生得粉雕玉琢,想要留下他。

    纪鹤学着喊那个女人母亲,脑海里却有一双浑浊不堪的漂亮眼眸挥之不去。

    他小心翼翼地待在那个家里,直到那个女人怀上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丢掉了他。

    其实,纪鹤记得路,可以再回到那个家,但他没有。

    “快!我们用石头砸花他的脸!”

    “你们看,那个就是妓女的儿子。”

    “婊子生下来的小婊子!”

    就算纪鹤什么也没做,也会被同龄的孩子欺负。

    一开始他不会反抗,因为不想给纪院长惹麻烦,直到那些比他大的孩子们提到了自己的母亲。

    照理来说,他早应该忘记母亲是什么样子的,可纪鹤偏偏记得,还记得很清楚。

    母亲会打他,指甲划过纪鹤的皮肉,留下道道血痕,都藏在不为人知的淤青里。

    每到晚上,女人都会消失不见,隔着墙壁发出呜咽细喘,还会在客人没有付够钱时大喊大叫。

    看她发起疯来,男人就折腾得越狠。

    “你怎么不去死!”

    “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

    这话她不仅对恩客说,也对纪鹤说。

    在搞不清什么是爱的年纪,纪鹤已经开始承担汹涌的恨意。

    比起那个暗无天日的屋子,纪鹤还是更想待在孤儿院里。

    纪明堂是个好人,比他的母亲要好,所以他从阿鹤变成了纪鹤。

    院长教他认字,替他赶跑欺负人的坏小孩,但她不是他的家人。

    “纪鹤,你说你能把这本经背出来,是真的吗?”

    面前的孩童接过经书,翻过一页页纸张,合上之后就可以流畅背诵通篇内容。

    纪明堂兴奋不已,试过几次后,认定纪鹤是个天才。

    她没有多想,觉得终于可以为纪鹤找一户好人家,从此离开孤儿院。

    纪鹤过目不忘的本事,确实吸引了不少想要领养孩子的父母,可他们也发现纪鹤并不是真的天才。

    他只是记得所有东西,该记得的,不该记得,都忘不掉。

    这令那些人望而却步,让一个不是亲生的孩子留在自己身边,这孩子还会记得所有的事情,像是一个恐怖故事。

    “他身上有病,有脏病的人不能去参加祭神会。”

    一个男孩用手指着纪鹤的鼻尖,勒令他离自己的床铺远一些。

    纪鹤贴着墙根而睡,再远他只能躺到院中大树下的石台上了。

    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仰头看向天上的星辰,在想外面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会比现在更糟,还是比现在更好?

    三年一度的祭神会,是桐星球特有的古老神会,所有人都可以在这一天得到赐福。

    祭神会的前一天,家家都要洒扫,孤儿院也不例外。

    纪鹤一个人把小院打扫得干干净净,累得背靠着门睡着了,迷迷糊糊听到族老的声音。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该走了。”

    “我走了之后,这些孩子们怎么办。”

    纪院长要走!

    纪鹤站起来,打翻了水桶,那脏污的水沉重得像座山覆压到他的身上。

    “谁在哪儿?”

    打开门,什么也没有。

    “等参加完祭神会再说吧。”纪明堂没有正面答应,心中仍旧挂念着一个小怪物。

    或许,当阿鹤说要同自己姓纪的时候,她与他就有了牵绊。

    纪鹤闷头走在路上,又有人用石子砸他的脑袋,他却感觉不到痛。

    “小婊子,你是不会得到神的赐福的!”

    “纪院长带着你这么个拖油瓶,可真倒霉!”

    纪鹤冷冷抬眸,将人一把推到石子路上,大喊:“闭嘴!闭嘴!你们都闭嘴!”

    祭神会那天,每一棵蓝桐树上都挂上了祈福的彩条,家家户户灯笼高悬,乐师吹奏着庄重的歌曲。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迎接最神圣的一天。

    女道长一手执灯,一手拿着拂尘,正在为所有人祈福。

    纪鹤一个人坐在屋顶上,手心里护着一盏小小的灯,他闭上眼睛,一步步走至陡起的屋檐。

    过往的一切在他脑海里像走马灯一样上演,他如预想一样踩空,从最高的屋顶坠落下来。

    风从他耳边划过,他想自己终于可以完成母亲的愿望——去死。

    纪鹤带着微笑,落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死神也会有体温吗?

    他缓缓睁开双眼,看见一张黑发黑瞳的脸,飘飞的衣角让这少年好似天神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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