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一轮满月，月下欢声笑语。
幻境消弭，夜祈与无愿，恍然间又置身原本的街市之上了。
原来，幻境中历经种种，回到现实，消磨的时间却并不长。
百姓全无知觉，像是早已忘记入过什么幻境，继续在街上安然游乐。
游神早已结束，坊间虽然已经没有方才那么热闹，但游人还是不少，三两成群，贪恋夜色。
盂兰盆节，也是僧自恣日，僧团在六七月份都要结夏安居，精勤修行，今日是开释寺庙结界的第一天，僧侣终于可以上街稍作休闲了。
夜祈和无愿走在路上，时不时身边就会跑来一二小和尚。
他们平时三千威仪八万细行，与大人一般无二，但到了今日，便也像普通的小男孩小女孩一样，欢声笑语起来。
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波，此时夜色如此优容，实在让人心生安稳。
金坛城既是百花菩萨证道之地，人们的传统便是用鲜花供僧，二人沿着街巷往旅店走，一路上，无愿也收到不少的花。
大约是因为他长相过于俊美，所以，大多是一些年轻的女施主，对着他敬意之外，遮不住的满眼桃花。
夜祈想，好在他一张冷脸，在这夜色下看甚至有些鬼气，胆小的女孩子便不敢上前，否则这一路走下来，满怀的花花绿绿恐怕抱也抱不下了。
无愿却看着没什么波澜，有人给花，他单合掌道了谢便接着，攒满了一把，转过街口，便随手放在一土地庙前。
“你……”夜祈欲言又止。
“嗯？”无愿转头看他。
“让人家看见多伤心啊，”夜祈替别人抱不平了，“这都是人家礼敬你的心意！”
“那不是没人看见吗。”无愿轻巧道，全无心肝。
“无情。”夜祈本想腹诽，冷不丁脱了口。
那秃子轻笑了一声：“不无情难道要我一个和尚招蜂引蝶，你多半又要骂我无耻。反正我在你嘴里是讨不了半句好。”
话说得倒是也没错，但夜祈还是白了他一眼。
他转了条道，没好气道：“我要走这边。”
往那边走是河岸，河上好多水灯，星星点点，飘飘荡荡，与头顶的星空相映相接。
无愿知道他是想给昙印放灯，便嗯了一声，跟着他走。
夜祈到摊子前面，慢慢挑了一盏好看的莲花河灯，等老板帮他把里面的蜡烛点燃。
他心里攒了好多话想盘问无愿，迁延着思索该从哪里开始问才好。
“你不放一盏？”
看见无愿空着手跟他往河边走，他正好顺口问。
“不了。”无愿没多解释。
“为什么？”夜祈却追着他问，“你就没个记挂的人？”
无愿看了他一眼，没撒谎：“死了的没有。”
这话难听得让夜祈无言以对，只得暂时偃旗息鼓。
他默默把小莲灯送入水中，低头合掌，为昙印用心念了几句祈福的话，便看着它越飘越远，慢慢和其他人对故人的追思汇合在一起，成了一片茫茫的光亮。
两人一道在河岸坐下，夜风悠悠，清凉如水。
“你为什么出家？”夜祈改了方向。
若论一般的礼节，僧人出家的原因是不好问的，毕竟，未知苦处不信神佛，若能将世间法修得兴旺安乐，谁吃饱了撑的求四大皆空？
但无愿也不愠，像是不在意被揭疮疤，坦然道：“六亲缘薄。”
“你没有亲人？”夜祈又问。
“都死了。”
“你从哪来？”
“西婆罗，三十年前被灭国屠城。”
“你多大年纪？何时出家？师门何处？师父上下？”
“你是官府户籍司的？”无愿回头看他。
“……”
“这些我度牒上都写了，若不是你见不得它，我倒可以给你看看。”那和尚像想起了什么有趣的场景，很欠揍地笑了。
夜祈又被噎了一口气，有些咬牙切齿起来：“不用了，你自己好好揣着吧！”
这么问，必是问不出什么来的，他想。
这会儿被风吹着，他心里的温度也降了下来。
被无愿气了这么几句，在幻境里被搅动情念的那种感觉终于消散了，此刻再回头看自己的那几分猜想，又忽然觉得无稽起来。
昙印跟无愿，怎么可能会有什么牵连。
明明就是两个大相径庭的人，一个垂爱万物，一个冷心冷情，一个持戒清净，一个百无禁忌，一个让夜祈仰慕了千年，另一个，从第一眼见就讨他的厌。
可是，最让夜祈放不下疑心的，还是他身上的……
晚风融融，从他身边，又带来了那种味道。
自从第一次留意到之后，夜祈就再也无法忽视，那一分淡淡的香气。
无愿很快就发现，某龙在旁边安静了片刻，没盘问他了，但不知怎的却忽然开始偷偷用鼻子找他。
“？”
无愿转过头去看他，他便移开了视线，假装自己在欣赏河景。
可是等无愿不看他了，余光又能瞟见，他又把鼻子偷偷凑了过来，还轻轻皱着眉。
他不能是嫌自己臭吧？
无愿想，这祖宗，他怎么这么难伺候？
于是无愿也皱了眉，趁夜祈不注意，偷悄悄提起自己的衣领闻了闻。
他这辈子毕竟只是凡人之身，今天又奔波了那么久，身上又是血又是汗，怎么会不脏呢？
不过，以他的凡人之鼻，暂时倒还没闻出自己能臭气熏天到妨害他人的地步……
但，龙毕竟是格外爱干净的一种生物。
为了防止夜祈忍不住用自己填臭水沟，无愿自觉地清了清嗓子，道：“回去吧，该洗洗睡了。”
二人就这么回了旅店。
无愿去好好洗了个澡，顺便把衣服也换洗干净了。
夜祈见他用大木盆端了干净的衣裳回来，里面竟然有自己换下来的外袍。
没想到这和尚大发功德之心，还会帮他洗衣裳了。
他一时也想不出这和尚能怎么用洗衣服给他使坏，便生涩地道了声谢。
但无愿看他这副乖乖道谢的表情，倒是挑了挑眉毛。
只见他正在床上盘腿坐得端正，标标准准是要打坐的样子。
“哟，你这是做什么？”他打趣地问。
夜祈被他这么一问，眼神竟莫名有些躲闪起来，但还是道：“修炼啊，你没见过？”
无愿本来没存什么疑心，毕竟从前小龙修行就十分用功，这一路上抽空打个座也没什么奇怪。
可是，今天夜祈神色却有些偷偷摸摸，倒让无愿好奇起来。
他心里觉得好笑，又打算问什么，谁知夜祈怕他追问似的，又打断了他。
“谁跟你似的，从来也没见过你打坐修炼，也不诵经持咒，还好意思自称佛修呢。”语气一如往常，十分嫌弃。
无愿这下彻底被他逗乐了，忍俊不禁了一阵子，倒也没回嘴，只是默默将洗好的衣服搭晾起来。
可夜祈虽然半闭著眼睛，但睫毛直颤，一看就不像是认真入定的样子。
这小家伙早已学坏了，肯定没憋什么好屁，无愿想。
“要我帮你吗？”无愿忍不住逗他。
仙兽毕竟属于畜生道，天生痴心重难以独立修行，所以会依附于人。
一来，做护法积累功德，下辈子便容易投生人道，二来作为回报，人能够带它们一起修行，法力精进会快得多。
夜祈却被他这一声吓了一个哆嗦，睁开了眼睛。
一起共修，是很亲密的行为，因为心境会彼此融汇一体，能一起入甚深禅定，也能互相杂染侵扰。
人虽然是比兽类根器利，但也心思复杂深邃，比起兽类更容易生邪念，所以，除非深心信赖，认其为主，任何仙兽都不会轻易与人共修的。
况且，他可是有千年修为，无愿这破和尚，脸也太大了！
“不用，我还不想走火入魔！”夜祈十分倔强，又凶道，“你再敢扰我，我就打你！”
这龙威胁人的方法还真是单一，从头到尾就只会打而已，无愿忍俊不禁。
但他可不想再挨打，也不敢让夜祈回忆是谁发过誓再也不对他动粗了，笑着说了声“不敢不敢”，便在地铺上躺下了，搭上了被子。
夜祈暗中观察着他，只见，那和尚倒是没心没肺的样子，他闭了眼没片刻，那边便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正好方便他施展神通。
夜祈在路上就已经想好了，这和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句实话都没有，想要知道他的底细，弄明白他身上的味道到底怎么来的，还得是他亲自去看看。
心通这门法术，只有初入门者才需要肢体接触，对他来说可就不一样了。
夜祈半阖双目，心神却不入定，而是直接一头扎去了无愿那里。
这术法夜祈修了一千年，不管是人天二道，还是畜生鬼怪，就没有他看不破的心肠。
这下，他非得把这和尚的来历和想法给看得明明白白不可。
于是，他凝神投入……
可他削尖脑袋一般地努力钻了半天，却发现，无愿的心境，自己好像是怎么都进入不了。
这可真奇了，按理说，无愿正睡着，是心防最脆弱的时候，难道，这和尚竟还修过什么专门抵御心通的功法？
原本为了防止无愿发觉，夜祈没用全力，眼下他不信邪，便用了全副灵力努力攻破。
结果，突然哗的一下，眼前突然呈现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世界。
这是，终于进去了？